宛然不忙的時候就去自己的院子看看,去掃掃那里的梧桐葉,去給秦光和金戈的牌位上一炷香。有時候坐在梧桐樹下發(fā)呆,想想秦光在的時光。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忘了秦光去世時候的樣子了,總是想起他神采奕奕的樣子,想起他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想起他在她面前嬉皮笑臉的樣子,她有時候自己一個人想著想著,還不由得笑出了聲音。她有時候也想金戈,想他一會兒橫行霸道,一會兒又柔情蜜意,宛然想,他是不是帶著面具,當(dāng)年自己怎么沒把他的面具揭下來看看呢?
只要想親人們的時候,不管是不是節(jié)氣,她都帶著孫子們,去墳塋給他們掃墓。
麒麟給父母的墳塋磕完頭,他問到,“祖母,我們還會碰見父親母親嗎?”
宛然慈愛地看著他說:“會的。等你們活到頭發(fā)胡子都白了,牙齒也掉光了,走不動路了,就可以去見他們了。”
他追問到:“那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
宛然看著天空說:“他們在天上,他們的靈魂飛到了星星上面去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們的靈魂也會飛到上面去。”
他嘟著嘴說:“祖母,我不想飛到上面去,也不想你飛到上面去。你就在這里陪著我們?!?p> 宛然笑著說:“好,我的孫子不讓我走,我不敢走。”
她數(shù)了數(shù)這逝去的親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再看看身邊的孫子們,感覺自己吃虧了。不過作為買賣人,她馬上在心里重新打起了算盤,這三個孫子以后成親生子,還有南風(fēng)已成親,馬上就能開枝散葉,以后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她不僅開心起來,自己的親人會越來越多,還是自己賺了。命運(yùn)唯一能威脅自己的就是死亡,這個是拼不過的。除開這個,其它方面,自己還能再和它拼一拼,即便死了,也無所謂,自己這輩子不虧。這忽然來的賺頭讓她不僅信心百倍,或許自己還能活個幾十年,看著重孫子們成親生子。她感覺自己的活力和倔強(qiáng)又起來了,只是那力量不再洶涌澎湃,波浪滔天,而是靜水流深,綿綿若存。
自從秦光生病后,宛然就請了新的私塾先生,給麒麟和璞玉教課。
宛然有時候帶著承平坐在外面,聽他們上課。書房里傳來了讀書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p> 聽著他們的讀書聲,宛然就想起秦光教他們讀書的場景。她不僅笑了起來。承平以為祖母是笑自己,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宛然抱著他,碰了碰他的頭。
璞玉上完課后,蹲在宛然的身邊問:“祖母,先生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說的是哥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說的是我,為什么呀?”
宛然看著她,摸了摸她的頭,“璞玉,祖母是女子還是男子???”
璞玉說:“當(dāng)然是女子?!?p> “男子是君子,承擔(dān)著國和家的責(zé)任。我們女子也是君子,你看祖母現(xiàn)在就在履行君子的責(zé)任,照顧好你們?!彼D了頓說:“從今天開始,以后我?guī)Ц绺缛サ赇?,你也跟著去學(xué)?!?p> 璞玉撲閃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她:“為什么呀?祖母?!?p> 她摸了摸孫女的頭,想起了當(dāng)年婆母讓她學(xué)做買賣的事情,語重心長地說:“璞玉啊,你也要學(xué)會承擔(dān)責(zé)任,如果有一天祖母走了,你要幫著哥哥,一起照顧弟弟?!?p> 璞玉聽她說要走,就哇哇地大哭起來,她趴在祖母的腿上,叫到:
“祖母,你不能走?!?p> “傻孩子,祖母現(xiàn)在不走,我要活到一百歲,陪你們長大?!彼闹谋痴f。
后來,宛然去店鋪就帶著麒麟和璞玉,她慢慢地把自己的經(jīng)驗(yàn)都傳授給他們,她知道,雖然他們現(xiàn)在還小,可潛移默化,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懂的。
南風(fēng)又來信了,他告訴母親,他有兒子了,她添孫子了。他暫時不能回來省親,他希望母親和師傅能去看他們。宛然笑了,她又要去她的院子了,麒麟和璞玉都鬧著要一起去,宛然想了想,就讓桃兒帶著承平一起去。
她讓孩子們跪拜了金戈和秦光,又讓孩子們給他們上了香燭。
又是一年秋風(fēng)起,院子里落滿了梧桐葉。孩子們跑過來跑過去地嬉戲,他們互相拋撒著梧桐葉打起仗來。
宛然在金戈和秦光的牌位前,告訴了他們這一喜訊。她相信他們能夠聽到。
宛然躺在椅子上,桃兒坐在她旁邊,她們笑著看著孩子們玩鬧。
悲傷在經(jīng)過時間地沖刷后,變得越來越淡了。雖然偶爾想起的時候,還會很痛,可它也只是像夢魘一樣,只會在睡夢中偶爾出現(xiàn),不會再影響正常的生活了。宛然看著桃兒說:“桃兒,還是你最誠實(shí),陪我最久。”
桃兒笑著說:“姐姐,我會永遠(yuǎn)陪著,哪怕是以后去了天上,我也跟著你。”
宛然笑了笑說:“你就是個傻丫頭?!?p> 桃兒接著說到:“不是丫頭了,傻老婆子了?!?p> 說完,兩人大笑起來,望著眼前奔跑的孩子們。
宛然回到臥室,拿著泥人撫摸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睡覺。屋外響起了麒麟的聲音:“祖母,我能進(jìn)來嗎?”
宛然打開門,“麒麟,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覺?”
麒麟說:“睡不著。”他看見泥人,走了過去,望著它說:“祖母,這是祖父和你嗎?”
宛然笑著說:“是啊?!?p> 麒麟盯著看了很久,宛然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到:“麒麟,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麒麟漲紅了臉,她知道他可能有事情不敢問,就鼓勵他說:“麒麟,想問就問吧,祖母保證不生氣,不傷心。”
他終于小心翼翼地問到:“祖母,為什么有秦爺爺他們的墓和牌位,沒有我祖父的呢?”
宛然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沒想到他已經(jīng)開始理事了,她忽然感覺自己有了新的依靠和力量??墒?,她也難過,那么小的孫子,本應(yīng)該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可現(xiàn)在卻被迫考慮大人的事情。
她嘆了一口氣說:“麒麟,祖父沒有死,我們沒有看見他死去,就不能認(rèn)定他死了。只要祖母活著,他就活著。如果祖母走的那一天,祖父還沒有回來,那他就跟著我走了。你到時候就把他的衣物和我埋在一起。記住了嗎?”
麒麟大哭了起來。宛然看著孫子,覺得他好可憐,可是她又不能不交代給他這些事情。他現(xiàn)在是唯一能承擔(dān)的人。她把他摟在懷里,想著:以后要好好愛他們,不能再給他們提自己會離開的事情了。他們不能失去唯一的依靠。
“麒麟,不要怕,祖母會一直陪著你,看著你娶親生子。”她摸著他的頭,笑著說。
麒麟抽泣著問:“真的嗎?祖母不要騙我?!?p> 她用小拇指勾著他的小拇指說:“祖母不會騙你的,我們拉鉤好不好?”
麒麟畢竟是孩子,他瞬間破涕為笑了,他念到:“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彼麄冃∧粗富ハ嗬?,然后將大拇指緊緊挨在一起。麒麟放心地笑了起來。
宛然微笑著問到:“麒麟,你今晚想不想跟著祖母睡?”
麒麟抬起頭,“想。真的可以嗎?”
宛然點(diǎn)點(diǎn)頭。麒麟高興地脫了鞋,爬到床上去了。宛然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一會兒就睡著了。
宛然不是騙麒麟的,她真地覺得慈修沒有死,因?yàn)樗淮我矝]夢見過慈修。年齡越大,她感覺自己越能感受到命運(yùn)之手的指引了。在發(fā)生一些事情前,她越來越有預(yù)感。比如,有次夢見承平在坐在水里哭,第二天承平就外感風(fēng)寒了;夢見家里進(jìn)洪水了,第二天綢緞鋪的掌柜就給她送銀子來了;夢見麒麟腿上出血了,沒過兩天,麒麟從樹上摔下來,把腿摔傷了。她小心地揣度著命運(yùn)給她的指示,如果有些不好的事情必須發(fā)生,她也希望自己能降低它的破壞力。同時她也變得更加坦然,既然不能避免,那就應(yīng)該更放松地好好生活。人生除了死亡這件事情是不可逃脫的悲劇,其它在生中遇見的所有事情,看起來都不算太糟糕。她想著,一定要把剩下的日子好好過好,不僅是為了孫子們,也是為了自己,雖然佛家說有輪回,可是她還是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下輩子,畢竟沒有死了的人回來告訴過大家。先活好今生的后半輩子吧!
她在慈修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和離書。她拿起來仔細(xì)看了看,發(fā)現(xiàn)慈修并沒有在上面簽字,上面依然只有她自己的名字。她不僅笑到:“原來只是她一個人和離了,這個傻慈修。”送走菲蕓后,她真的沒再哭了,她想,是不是她的眼淚真的被他們帶走了。還是自己的心變得冷漠了,感受不到情感了??墒强粗鴮O子們,她感覺自己的心還是很柔軟的呀。她又想,可能是自己老眼昏花,連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她每天傍晚都去門口看看,看會不會有奇跡出現(xiàn),看能不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小承平牽著她的手問到:“祖母,我們?nèi)タ词裁囱???p> 她不緊不慢地說:“我們?nèi)タ醋娓富貋頉]有呀?”
后來,每到傍晚,承平就催促到:“祖母,我們該去看祖父回來沒有了。”
然后就牽著她的手去大門口。
慈修跟著軍隊去了更南的南方,又被帶到了北方。他倔強(qiáng)地活著,他相信宛然在等著他,他相信一家大小都在等著他。他想盡各種辦法,終于獲得了自由。他慢慢朝著家的方向趕去。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老了,步履蹣跚,可是想著家,他的心又是熱乎的,感覺自己還是有力量的。
又是一年元宵佳節(jié),宛然讓馬七在大門口掛了幾個大紅燈籠,她想給家里舔一點(diǎn)兒喜氣。傍晚時分,門口的燈籠點(diǎn)亮了,瞬間亮如白晝。
“祖母,我們該去看祖父了。”
承平又催促道。
“好。”宛然牽著承平的手,慢慢走到大門口。
宛然想,慈修走這條路去等她,等了二十年。如果可以,只要他回來,她也愿意等十年,甚至二十年。她不僅心里暗暗嘲笑自己,真要活成個老妖精了。
“祖母,祖母”。承平驚乍乍地叫喚著。
她順著孫子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燈火闌珊處,一個乞丐身單影只地站立在那里。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遮住了大部分的臉,胡子都要結(jié)成餅了。他的背有點(diǎn)佝僂了,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呲著略有點(diǎn)發(fā)黃的牙齒看著她,他臉上目前最醒目的就是這口牙齒了。
宛然暗暗嘆了口氣,心想,又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她吩咐傭人說:“去給他端一大碗好菜好飯來?!眰蛉粟s緊跑進(jìn)廚房去準(zhǔn)備了,他們都知道,老夫人樂善好施,即使是乞丐,也從來不敷衍怠慢。
宛然看了他一眼,正準(zhǔn)備回屋,他忽然撩起了頭發(fā),露出了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宛然看清楚了,那眼睛太熟悉了,熟悉地像自己的眼睛一樣。
承平看看他,又看看她,眨巴著眼睛在他們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她笑了,就像早春的楊柳,遇見了微風(fēng),吹生出了細(xì)細(xì)的嫩芽:“回來了?”
他也笑了,就像北國積了一冬的雪,遇見了初春的太陽,“回來了!”
(本書完 2020.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