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果果深深吸氣抬步走進(jìn)屋內(nèi)。
冥冥中似有預(yù)感般的來到舅舅與舅媽的臥室門前。
這里也同樣沒有幸免。
床頭的臺燈碎成兩截丟在地上,柜子里的衣服不分你我的“鋪滿”各處。
而比這些更讓夏果果關(guān)注的是互相背對著各坐床頭一角的高明凡與錢娟。
錢娟的面色僵白。
夏果果側(cè)面看去舅媽眼眶未來得及落下的淚珠打濕了睫毛。
錢娟沒有抽泣,整個人像是失了魂,看上去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就這么呆呆的坐在那對著狼藉的衣柜出神。
但她的目光卻仿佛游離甚遠(yuǎn)。
高明凡坐在對角,背對著錢娟,胳膊肘撐在大腿兩手緊緊捂住臉。
夕陽的光透過窗戶只照亮了他的上半身,早上那件锃亮的淡粉色花襯衫此刻充斥褶皺,有兩道生硬撕開的口子露出被指甲抓破的贅肉。
夏果果眼中沒有絲毫的詫異,甚至心中都沒有揚(yáng)起哪怕一絲波瀾。
現(xiàn)在這個情況自己在早上沒能勸住舅舅去賭博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不是嗎?
想起十個小時前高明凡在夏果果面前一臉正經(jīng)地想要為家里分憂解難的模樣,懊悔的情緒在她心底一霎而過。
她本可以更加決絕的阻止舅舅去賭博,比如今天干脆不去學(xué)校,就死死盯著舅舅,以命相逼……
但現(xiàn)在還是晚了。
這種想法與懊悔的情緒也只是在夏果果的心里一閃而過罷了。
今天她或許可以決絕的讓舅舅放棄,但也僅僅是放棄今天坐上賭桌的念頭,明天、后天……
從舅舅腦子里有想要通過不勞而獲的方式賺取他所需要的那筆錢這個念頭時,一切阻撓與苦心都像是著火的紙
“舅媽,舅舅?!?p> 夏果果走近兩步。
錢娟聽到夏果果的聲音仍舊毫無反應(yīng)。
良久她才像是生銹的齒輪吃力的挪起頭,離散的目光如銳利的箭頭穿透夏果果的心臟。
這種眼神夏果果何曾熟悉?
八年前自己的媽媽從樓上縱身躍下死在她面前時,那死不瞑目的神情像一根刺永遠(yuǎn)的扎根在心底最深處。
每每總在不經(jīng)意時觸動她的神經(jīng)。
她曾一度懷疑今生或許永遠(yuǎn)無法擺脫這個夢魘。
夏果果的心弦被狠狠揪動。
六月天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一刻仿佛空氣都是冰冷的毒氣,每一次呼吸都帶給她透徹心扉的刺骨疼痛。
夏果果覺著眼前忽然有了霧氣。
這種感覺她曾經(jīng)很熟悉。
八年來她竟再一次有了想要哭的沖動。
不管現(xiàn)在的空氣是否冰冷亦或有毒,夏果果緊咬下唇猛吸一口氣。
心底不斷告訴自己冷靜、鎮(zhèn)定。
眼角險些凝結(jié)的淚珠在她心底一遍遍重復(fù)的堅持下終是漸漸褪散。
空氣不再冰冷,她的心跳也恢復(fù)了平常。
夏果果繞過錢娟走到高明凡跟前。
埋著臉的舅舅現(xiàn)在就像是一只縮頭烏龜,似乎只要將思緒遁入漆黑就可以暫時地逃避現(xiàn)實。
是的,這么做確實可以短暫的逃避現(xiàn)實。
夏果果想建議舅舅可以找一個無光的墻角蹲下,用手緊緊環(huán)抱雙腿,再把頭埋進(jìn)去,那樣的體驗要比用手捂住臉更實用,逃避現(xiàn)實的輕松感也更持久。
對那些已經(jīng)無力面對生活折磨的懦夫來說雖然這個行為娘們了一些但確實有用。
但……
夏果果躬身前傾抓住高明凡的一條手臂狠狠拉起。
柔弱的她其實并沒有多少力氣。
可對上心思早已在沉默里消散的高明凡,這一下仿佛有開天辟地的力道。
他一下子慌了身形,整個人像爛泥般癱坐在地板,無力地倚著床沿。
“哦……果果回來了啊……”
許久,高明凡才把頭從爛泥中托起,對上夏果果淡漠中閃爍痛心的目光后他立刻把視線別開,聲音充滿沮喪:
“娟啊……一會……小寶也該放學(xué)回來了……給孩子們弄點晚飯吧……”
高明凡不連貫且沒有底氣的話語間似乎是在乞求錢娟。
聽到高小寶,錢娟這個最寶貝、最溺愛的親兒子,她才勉強(qiáng)收回一縷魂,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一言不發(fā)頭也不回地走出臥室。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陌赴宕妒侣暫芸鞆膹N房傳來。
“舅舅,輸了多少?!?p> 夏果果冷冷問道。
“哎,果果你別擔(dān)心,舅舅還有辦法……”
在面對一個十六歲的丫頭面前,即便是錢娟不在身邊高明凡的聲音也依舊帶著尷尬與羞愧,腦子打轉(zhuǎn)好一會才擠出大人應(yīng)付小孩常說的些許話語。
夏果果不喜歡說話。
她的語言表達(dá)能力也并不優(yōu)秀。
先前語文老師的憤怒就是例子。
但對夏果果來說她心里想的東西有許多,很多情況她只是苦于沒有辦法像同齡的姑娘那般伶牙俐齒,與其花半天時間組織一段生澀的話語干脆直接沉默對待。
高明凡的應(yīng)付夏果果自然不買賬,她冷冰冰地再度說道:
“舅舅?!?p> “輸了多少?!?p> 高明凡不敢抬頭看她。
見自己的應(yīng)付沒法支開夏果果心里沒來由一陣心煩卻又沒站起身的底氣,只得偷瞄一眼佇定眼前氣若冰霜的丫頭。
現(xiàn)在他連面對一個孩子的勇氣也輸光了。
“輸了……一萬五……”
“家里欠了多少。”
夏果果沒有追問一萬五是如何輸?shù)?,接著問道?p> 現(xiàn)在舅舅連自己都不敢面對,只要表現(xiàn)得硬氣、堅定些,自己問什么舅舅便會答什么。
犯錯的孩子有多么心虛,每個人都一清二楚。
而高明凡此刻或許連孩童都不如。
輸光錢的賭徒是何模樣夏果果沒有參考,想必與現(xiàn)在的舅舅差不多。
“欠了五萬塊高利貸……”
高明凡在夏果果追問下漸漸放棄心中僅有的、在孩子面前唯剩年長者尊嚴(yán)的抵觸。
“高利貸什么時候開始要錢?!?p> “下……下個月……”
“多少利息?!?p> “一個月五分利……”
夏果果知道先前舅媽為了讓高小寶上高中借錢買分,按時間推算起至今已有三、四個月,即下個月要拿出……
嗯,要拿出五萬七千八百元左右。
夏果果略微心算。
而如果下個月還不上這筆錢,高利貸就會“放血”。
放血是指借貸人如果無法償還債務(wù),就要按照利息每個月輸血,一旦不把利息還上,那欠的利息就會計入債務(wù)繼續(xù)利滾利。
也就是說,下個月家里至少要拿出三千元給高利貸把利息補(bǔ)上,不然五萬七千八百的債務(wù)會指數(shù)增加。
現(xiàn)在是五月末,從下個月——六月開始算,若是不能把血輸上,到年底這筆債務(wù)就會有七萬七千。
而舅媽一個月的薪水是一千五百元,舅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收入有浮動只能作一千元底兩千元上限……
就算一家人不吃不喝不生活,一個月三千的利息錢都沒有辦法湊上!
夏果果忽然覺得自己讀了十年的書沒了用處。
她現(xiàn)在根本沒有幫家里一把忙的能力。
思緒躊躇間,她忽然想到舅舅早上說的“雞蛋不放一個籃子”。
“舅舅,你早上說不會把雞蛋放一個籃子里,你難道把所有錢都輸在賭博上了嗎?!?p> 聽到這話,高明凡如爛泥般的身體似是注入一劑強(qiáng)心劑,有了抬手撐起身體的力氣。
在夏果果滿懷最后一絲期許的目光下,他猶豫幾息后喃喃道:
“還有五千塊……買了股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