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東家一番商討,也逐漸厘清了條款。
不過在楊愈看來,這樣的契約跟他以前簽的合同相比,還是簡陋了。
楊愈一邊瀏覽契約,一邊暗暗感嘆:
這時代的商人經(jīng)商,更多靠的是官商關(guān)系、人脈關(guān)系,而不是律法規(guī)則。一旦起了糾紛,要么各憑實力硬著陸,要么由中間人軟著陸。打官司付出的代價,往往比糾紛標(biāo)的還要大,只有那種有官員背景的商人,才敢進(jìn)衙門來解決糾紛,普通人是怕進(jìn)衙門的。
想及此處,正好看到訂金保人一條,便道:“怎么還要訂金保人?”
眉壽堂的姚大盛道:“楊公子,訂金保人通行已久,你看?”
楊愈明白過來,又是自己思維定式了,不管哪個時代,商業(yè)的基礎(chǔ)之一便是信用,這時代欠缺金融信用的制度,保人便是信用保障,便道:“保人,嗯……劉行首,韓東家,兩位是否愿意為我作保?”
他這話其實是對韓萬象說的,劉廣安則是掛在嘴上作陪襯而已。
劉廣安果然皺起眉頭,閃爍其詞:“這……這……”
韓萬象道:“這訂金嘛,說多也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我算算……嗯,總計兩千四百七十五貫。韓某作保倒也可以,只是按照規(guī)矩,可得算利息。楊公子,這利息嘛,便算一百貫如何?”
楊愈看向韓萬象,見他一臉端正的神色,便笑了笑:“韓東家,你這利息倒是不低啊,我看,利息算五十貫,你我再簽個契約,如果你作保受了損失,我便將白酒釀法賠償給你,如何?”
韓萬象這才臉露笑容:“呵,那也行,便如此辦?!?p> “好,這契約我簽了”,說著,便在紙上簽字摁上指印。
眾人見了,便都擠在一處,各自謄寫契約。
正在眾人忙碌之時,楊愈瞥見宋榮泰悄摸摸的往外走去,趕忙搶上拉?。骸八螙|家,那三貫錢你不要了?你不要錢,我可要人?!闭f著,將宋榮泰拉到大廳一角的圓桌邊按坐下來。
那邊眾人還在謄抄契約,見到這一幕,也只是瞥了一眼,便低頭不予理會。在他們看來,這也只是三貫錢的借貸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這個時候,原本可能會幫宋榮泰轉(zhuǎn)圜之人,現(xiàn)在也沒心思搭理了。于是,宋榮泰坐在那角落里,便顯得孤零零的。
楊愈坐到宋榮泰身邊,抓起他一只手拍了拍:“宋東家,你看看,你保養(yǎng)得可真好啊,這只手細(xì)膩白嫩的,竟比女子之手還要光滑,哎呀,可惜了的?!?p> 宋榮泰被楊愈摸著手背,心里一陣的發(fā)毛,聽見這話,趕忙抽回手來:“你……你要干什么?”
楊愈道:“沒干什么,我只是想,三喜手上會不會有傷口,她要是手上有傷口,那我是該讓你賠錢呢,還是也給你劃上一模一樣的傷口才好?!?p> 宋榮泰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那丫頭跟你毫無干系,你……你憑什么……”
楊愈搶過話來:“宋東家,三喜姑娘可曾賣到你家為奴?沒有,對吧?可是方才,秦六郎已將三喜賣給我了,——你不信?好,你坐著別跑,我叫那秦六郎進(jìn)來。”說著,在宋榮泰肩膀上用力拍了拍,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宋榮泰見他出去了,趕緊走到曹大賢身邊,低聲哀求:“曹公子,今日求公子為我撐一撐腰?!?p> 曹大賢道:“宋公,你怎么怕成這樣?那楊愈也不敢對你怎樣?!?p> 宋榮泰想起楊愈在照壁前的那一番言行,頓時打了個顫,哭喪著臉道:“那小子是個瘋子,他……他……”說著,嘴巴附在曹大賢耳邊將楊愈說的話復(fù)述了一遍。
曹大賢聽了,搖頭大笑:“哈哈,宋公,這恐嚇之語如此荒謬,你也會信?”
如果只是一句話,那也罷了,但是一個人通過神情動作傳遞的信息,往往比話語更有力量。宋榮泰是當(dāng)事人,他對于楊愈的恐懼不在于這句話,而是楊愈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動作,那才是讓他恐懼的,也讓他認(rèn)為楊愈的話不是說說而已。
只是對于這個原由,宋榮泰也說不清楚,只是作揖道:“求公子相助。”
曹大賢瞥了身旁眾人一眼,將宋榮泰拉到角落里:“宋公,那三喜,可曾被你?”
宋榮泰急忙搖頭:“沒有,未曾……唉,我跟公子交個底吧,我確實喜歡三喜,本想今晚就將她……”
曹大賢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道:“一個野丫頭,你也看得上?”
宋榮泰道:“這三喜,雖然長得不水靈,但她屁股大,是個會生養(yǎng)的,我……我家就一個兒子,我想要多生幾個……”
曹大賢道:“這么說,那三喜未曾受傷了?那你何必?fù)?dān)心?楊愈也沒想短你的錢嘛?!?p> 宋榮泰道:“我是沒將她收進(jìn)房,只是這丫頭不聽話,我抽過幾鞭子,就怕……”
曹大賢道:“這等小事,你無需擔(dān)心,嗯……過些日子,家父做壽……”
宋榮泰道:“老夫一定登府道賀,一定登府道賀?!?p> 曹大賢便點了點頭,轉(zhuǎn)回桌邊,不再理他。
過了一會,剛安下心的宋榮泰便聽見外邊傳來楊愈的喊聲:“好狗膽,宋榮泰,你竟敢打傷我家丫鬟。”
宋榮泰驚得跳了起來,趕忙瞧去,見楊愈當(dāng)先進(jìn)來,身后跟著秦六郎、三喜,再后邊是自家的七八個護(hù)院。
楊愈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走到近前,伸手便將宋榮泰手臂抓住,喝道:“宋榮泰,你打傷我的人,咱們可得好好算一算了?!?p> 楊愈的想法是:
自己不想對上朱勔,但是朱勔一定會對上自己,那樣的話,這朱勔對付自己的方式和時機(jī),自己就很難判斷,那這場戰(zhàn)爭便會發(fā)生在別人的戰(zhàn)場。與其進(jìn)入他人預(yù)設(shè)的戰(zhàn)場,不如自己預(yù)設(shè)戰(zhàn)場。這個宋榮泰牽著曹司戶,曹司戶牽著朱勔,自己主動出擊,在一個方向集中火力,只要掌握好火候,便可以將敵人引到自己的戰(zhàn)場上來,這樣才更有勝算。
宋榮泰見到自家?guī)讉€護(hù)院,又得了曹大賢的暗示,心氣也大了幾分,道:“楊公子,三喜怎么會是你的人?”
楊愈道:“秦六郎,你說,你方才是不是將你女兒賣給我了?”
秦六郎看了一眼宋榮泰,唯唯諾諾說道:“是……是……”
宋榮泰對著秦六郎厲聲叫道:“秦六郎,你膽大包天,你將女兒抵押給我了,竟也敢私自將她賣了?賣身契呢?”
秦六郎嚇得后退兩步,吞吞吐吐道:“我……我……楊東家他……”
楊愈道:“宋榮泰,抵押給你便不能賣了?我朝律法可有規(guī)定?”
宋榮泰聞言,頓時愣住了。
確實如此,律法里并未做此規(guī)定,但是抵押出去之人,誰會去買?就是再便宜,買家也不愿意買這樣的權(quán)屬瑕疵之人。
楊愈冷笑道:“宋榮泰,賣身契現(xiàn)在就寫?!闭f著,走到另一桌前,提筆寫了幾句,叫那秦六郎按了指印。
這時,宋家的幾個護(hù)院便站在了宋榮泰身后。
楊愈將賣身契在宋榮泰面前晃了晃,又將三喜叫到身邊,握住她的手道:“三喜,你別怕,你說,他怎么打的你?”
這三喜穿著打了許多補(bǔ)丁的粗布衫褲,雖然長相不突出,但是身形健美,有一種樸實健康的活力,她聽了楊愈的話,眼淚汪汪的開口:“他……他要我?guī)退茨_,我?guī)退茨_洗得好好的,他卻來摸……我不從,他便用鞭子打我……”
楊愈道:“身上有幾道傷口?”
三喜道:“我不知道,都在背上,我……我看不見?!?p> 楊愈愕然,這么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讓她脫衣驗傷,只好問道:“流血了嗎?”
三喜道:“那倒沒有?!?p> 楊愈暗暗嘆氣,進(jìn)來得太急,沒有對好口風(fēng),見三喜兩只手被水泡得浮腫,手背上有幾道裂口,便道:“三喜,你手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三喜道:“我每天要洗衣衫,洗軟了皮,在石頭上刮傷了?!?p> 楊愈道:“每天洗多少衣衫?”
三喜道:“每天從早洗到晚,我也不知要洗多少。”
這丫頭也太樸實了,怎么聽不出來我的意思?楊愈對她又是憐憫,又是暗嘆,便道:“除了背上,有沒有別的地方被打傷了?”
“嗯,我手臂上被他夫人撓了,有三道口子”,三喜說著擼起袖口。
楊愈見那手臂上果然有三道傷口,看來是被人用指甲刮破的,現(xiàn)在還在滲著血,便對宋榮泰冷笑道:“宋榮泰,我說過的話,可還記得?正好三貫錢,你如何說?”
宋榮泰道:“三喜,你說是我夫人撓傷你的,你可有什么證據(jù)?”
三喜哭道:“就是被你夫人撓傷的,我天天在你家,沒出過你家門?!边@三喜倒是比她爹更強(qiáng)勢些,有股子潑辣勁。
宋榮泰道:“那也不能證明是我夫人傷的你?!?p> 楊愈道:“宋榮泰,你這老東西,連承認(rèn)的勇氣都沒有,還是個男人?”
曹大賢大聲斥道:“楊愈,這是酒行公所,不是衙門公堂,諸位東家在場,你不要太狂妄了?!?p> 楊愈對著一旁眾人抱拳道:“想必各位都聽見了事情原委,這宋榮泰家人打傷我的丫鬟,還請各位幫著主持公道?!?p> 眾人聞言,卻都低頭抄著契約,全當(dāng)沒聽見。
楊愈也根本沒指望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他只要他們中立就好,轉(zhuǎn)頭道:“宋榮泰,要不我們?nèi)ジ们螟Q冤鼓?再請府衙好好查一查秦家鐵鋪失火的案子,說不定是有人故意縱火,你說呢?曹公子有興趣,也一起去?!?p> 秦六郎囁嚅道:“故意縱火?”
楊愈道:“正是,我早就懷疑,你渾家生病,連著鋪子失火,這也太巧合了。秦六郎,你除了鐵匠鋪,還有房子嗎?”
秦六郎道:“沒有,一家三口都住在鋪子里?!?p> 楊愈道:“那便是了,定然是有人看上了三喜,將你家逼到絕境,才好逼你抵押女兒。宋榮泰,你說,是不是這樣?”
宋榮泰道:“你……你……血口噴人!”
楊愈一拳砸在桌面上,將桌子砸塌在地,場中眾人全都嚇了一跳,宋榮泰更是嚇得躲到護(hù)院身后。
楊愈盯著宋榮泰,緩緩邁步過去:“宋榮泰,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賠三貫錢作醫(yī)藥費(fèi),第二,去府衙報案。你選一個吧?!?p> 宋榮泰看楊愈冷著臉走來,便將一個護(hù)院拉到身前,叫道:“你別過來,三個口子,便要三貫醫(yī)藥費(fèi),哪有這樣道理?”
楊愈冷笑,轉(zhuǎn)身對著眾人道:“諸位東家聽見了,這宋榮泰不選去府衙,卻選了賠錢,看來秦六郎的打鐵鋪子定然是他縱火燒的。”
這話確實在理。三個傷口,確實用不到三貫錢的醫(yī)藥費(fèi),這第一個選項毫無疑問是不符合情理的。但是,如果宋榮泰心中沒鬼,為何想也不想,便舍棄了去府衙的選項?
這個道理,場中眾人都能明白,有幾人聽了楊愈的話,都對宋榮泰投去輕蔑眼光。
宋榮泰聞言,也是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叫嚷道:“你老師是知府大人,去府衙,我能好……”
“宋榮泰”,楊愈大喝出聲,截斷他的話,“你是說蘇知府會徇私枉法?”
宋榮泰一聽,頓時又愣住了,片刻后囁嚅道:“我……我沒這樣說……”
楊愈輕蔑一笑,邁步上前:“那便算了,賠錢,三貫醫(yī)藥費(fèi)?!?p> 宋榮泰大叫:“哪有這么貴的醫(yī)藥費(fèi),我,我不認(rèn)!曹公子,你……你說句公道話?!?p> 楊愈道:“公道話?曹公子,你聽明白了原委?可別為司戶大人招惹非議。要是曹公子真要說公道話,便與我前去府衙好好分說公道話。”
曹大賢看了一眼宋榮泰,嘆了口氣,看來,這宋榮泰為了圖謀三喜,還真有可能燒了人家鐵匠鋪,這老東西實在是上不得臺面,但他是自家擺在酒行的傀儡,卻又不能不出面,便道:“楊公子,醫(yī)藥費(fèi)要三貫,這也太不像話了,我看,五百文已是綽綽有余。”
宋榮泰一聽,明白了曹大賢的心思,心底暗生怨恨,開口道:“好,五百文便五百文,我認(rèn)了?!?p> 楊愈冷笑:“三條傷口,賠三貫錢沒有道理?那一貫本金,一個月要一貫利息,半個月也要算一個月利息,這便有道理了?宋榮泰,你忘了我先前說的話了?我說了,你的說法,我認(rèn)了,我的說法,你也得認(rèn)!三貫錢,一文錢也別想少。否則……哼哼,我說出的話,從來是說到做到的。”
說著,便加快步伐,向著宋榮泰走去。
一個護(hù)院見到楊愈走來,揮拳便向楊愈面門打來,楊愈往前一沖,側(cè)頭避過來拳,順勢抱起那護(hù)院腰身,將他用力抱起,甩在另外幾個護(hù)院身上,將那幾人撞到一邊,這一下,宋榮泰便暴露在了眼前。
楊愈兩步上前,閃身到了宋榮泰身后,手臂在他脖子上一繞,已將他摟在了身前,對著宋榮泰附耳道:“我說過的,你的說法,我認(rèn)了,我的說法,你也得認(rèn)!”
宋家?guī)讉€護(hù)院見到家主被制住,便不敢再上前來,只是做著蓄力的動作,楊愈見狀,冷笑道:“為虎作倀,不知好歹,敢上來的,趕緊上。”
說完,又提高聲音喊道:“宋榮泰,三貫,府衙,你選一個吧。”
宋榮泰渾身發(fā)抖,尖聲叫道:“三貫,三貫……”
楊愈道:“你早該這樣,何必傷了你我和氣?將借據(jù)拿來,三貫對三貫,咱們一筆勾銷?!?p> 宋榮泰急聲叫道:“借據(jù),借據(jù),快給他。”
一個護(hù)院遞過借據(jù),楊愈接過看了一眼,便放開宋榮泰,再將借據(jù)三下兩下撕個粉碎。
撕完借據(jù),楊愈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宋榮泰,見他領(lǐng)口被自己扯開了,便走向前去,一邊給對方系上領(lǐng)口,一邊笑道:“宋東家,咱們的賬了結(jié)了,以后還是好朋友,你說呢?”
宋榮泰被他系著領(lǐng)口,只覺得脖子上趴著兩只虎爪,抖著臉上肥肉,顫聲道:“好……好……”
楊愈在他肩膀拍了拍,走到廳中抱拳施禮道:“諸位東家,對不住,見笑了?!?p> 曹大賢方才見楊愈突然動手,沒兩下就制住了宋榮泰,一時驚愣住了,這時聽了這話才回過神來,便重重“哼”了一聲,邁步往外走去。
楊愈道:“曹公子,契約不簽了嗎?白酒,不要了嗎?”
曹大賢聞言止步,回到桌邊取過契約簽字按印,楊愈也簽字按印,曹大賢便收好契約,對著楊愈陰冷笑道:“楊愈,你……呵……我記住了,訂金,改日派人給你送去?!闭f完,他便拂袖而去。宋榮泰也緊隨其后,領(lǐng)著護(hù)院走了。
楊愈對著曹大賢背影道:“曹公子,慢走,不送。請代我轉(zhuǎn)達(dá)對曹司戶的問候?!?p> 說著,又對諸位東家抱拳笑道:“魯莽了,驚擾了諸位,對不住,在下讀了圣賢書,什么都沒學(xué)到,書生意氣倒是學(xué)全了。唉,見笑了,見笑了?!?p> 劉廣安上來與楊愈簽約,交接完訂金,對他說道:“楊公子,老夫……唉,送楊公子四個字,和氣生財?!?p> 楊愈當(dāng)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一是確實氣不過,二是故意為之,聽了劉廣安這話,便作了一揖:“多謝行首提醒,只是依在下看來,仁義與誠信乃經(jīng)商之本,在下魯莽無知,只求俯仰無愧,——行首,諸位,咱們簽完約,在下擺酒做東,還請諸位務(wù)必賞光!”
眾人聞言,左右互視,有人微笑頷首,有人搖頭慨嘆,有人抱拳施禮,有人沉吟不語……又一一上來與他簽約,再交接訂金。
一番忙碌之后,有一半人急匆匆去了,剩下韓萬象、花吉祥等與他簽了約的一些東家,隨他前去清風(fēng)樓開宴喝酒。
劉廣安卻推脫身體不適,不便前往,眾人去得久了,大廳之中只剩下了劉廣安一人,他低聲自語道:“年紀(jì)輕輕,所言所行,卻極有章法。對宋榮泰,怕是刻意為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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