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節(jié)過后的第三天，陰歷大年初三，中午飯后，我與父母兄弟道別后，回知青點。

　　今年元月過后，進(jìn)入二月，天氣特別的冷，春節(jié)前下了一場我們江南近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下雪那天，從白天清晨開始，烏云壓在頭頂上，灰蒙蒙的。一會兒，鵝毛般的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直至天黑，大雪下得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第二天早晨起來，雪，昨夜里不知什么時候停的。冬日的陽光給人帶來些許暖意。

　　經(jīng)過這幾天節(jié)前購買年貨、年后走親訪友，大街上原來被大雪覆蓋的潔白路面，被人踩得泥濘不堪。碎卵石鋪就的路面上，污黑的泥漿水中摻著未化凈的被人踩得“染”上黑色的殘雪，已是厚厚一層。走在上面，不時發(fā)出噗嗤的聲響。走路稍不注意下腳的落點，低洼處頓時濺起一片泥漿水?？赡艽驖裱澩?，也有可能雪水灌進(jìn)低鞋幫的雨靴里。瞬時間，雙腳就被冰冷徹骨的寒氣所包裹，讓人懊惱。

　　走出城區(qū)，曠野下的村舍、田地、樹木全都罩上了一層綿綿白雪，天地一色。瑞雪兆豐年啊，預(yù)示今年將是一個好年景。

　　因為連續(xù)低溫，天氣雖然晴好，但路面上的雪融化得很慢。陽光照著路面上的殘雪，反射的雪光，晃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路面已有眾多路人行走留下的凌亂腳印，向路面盡頭的遠(yuǎn)方延伸。

　　走路時得踩著前面路人留下的腳印走，腳窟窿有半尺深。因為如果在雪面上走，一腳踩下去，至腳踝處全深陷在雪窩中了，每走一步，每拔一次腳，都得付出體力。所以，踩著前面路人留下的腳窟窿走，要省力得多。

　　沒走多少路，身上開始發(fā)熱。還沒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帽子已拿在手中，棉衣也脫下挽在了臂彎上。我估計原本一個半小時能到知青點，今天可得走上幾個小時。走著、看著，一路上變幻無常的雪景，讓我有些陶醉。遠(yuǎn)遠(yuǎn)看見知青點稻草房屋上面用紅磚砌成的煙囪了。

　　村道拐向知青點小路直至門口路面的雪地上，有幾排腳印。腳印告訴我，有人到過知青點。

　　這個大雪封路的天氣，雖然是晴天，村民一般也不會出門。更不會摸到知青點串門來玩撲克牌。因為村民都知道。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知青都回城探親過節(jié)了，知青點上不會有人。

　　年前回城，特地到陳隊長家打了個招呼，告訴陳隊長我節(jié)后初三下午四時前回生產(chǎn)隊，請他多多留神，空閑時就朝我知青點方向看看。我回城時，在知青點大門上留了言：如有求診者，豬的病情急、重，請到公社獸醫(yī)站請醫(yī)生下來治病，公社獸醫(yī)站春節(jié)期間有醫(yī)生值班；如病情輕，著涼感冒、吃壞肚子拉稀等病癥，上門求診者可把自己所在生產(chǎn)隊、姓名告訴附近住著的陳隊長。初三下午回知青點后，我會根據(jù)陳隊長告訴我求診者信息上門服務(wù)。

　　我直奔陳隊長家，陳隊長見我進(jìn)了門，說：“你倒是守時，給?！闭f著話，陳隊長遞給我已拆開撫平的煙殼紙，說道：“早晨、中午都有人上門找你出診。他們看了你門上的留言后，說雪大，路不好走，就不去公社獸醫(yī)站了，還是等你回來。兩個求診者的隊名、姓名我都寫在紙上了，你抓緊時間去吧。等一會診病回來，就到我這兒吃晚飯。”

　　雖然是晴天，下午剛過四時，太陽已掛在西邊天際地平線上了，余暉尚在，殘陽如血。冬日的傍晚，家家戶戶被大雪覆蓋的屋面上的煙囪里，已有炊煙裊裊升起。西北風(fēng)狠勁地吹著，剛才走路有些汗?jié)竦纳眢w，現(xiàn)在感覺有些冷。

　　我背著藥箱，費力地在村道上走著。用泥土夯實的村道，這幾天因積雪融化和社員們的走動，路面就如人們做面食剛開始和面時的黏糊狀，一腳踩下去，被泥漿黏住，半天提不起來，我干脆走下村道，就在大雪覆蓋的麥田中走。“雪被”下面的麥苗，因為都長在土疙瘩縫隙中，麥苗也就寸許長，腳踩在雪面上，傷不著它們。

　　這二戶人家的病豬都是老母豬，都懷著胎，再等二個月就要下崽了。

　　六隊夏隊長家的老母豬感冒了。低燒、食欲差。夏隊長說昨天晚上臨睡前到圈舍看看老母豬食盆里的食有沒有吃干凈，臨走時，忘了把豬舍門簾放下。一夜西北風(fēng)刮得，讓老母豬凍著了。

　　“用中藥治感冒，不會傷害到腹中的胎兒。今晚給一次藥，明天開始，連續(xù)三天早晚各喂一次藥。估計病情就會減輕，逐漸好轉(zhuǎn)?！蔽覍ο年犻L說了給藥方案。夏隊長聽說給的藥不會影響豬崽的生長，滿心歡喜，說道：“我正擔(dān)心，母豬得了感冒會不會對豬崽不利。你這樣一說，我放心了?！?p>　　我叮囑夏隊長：“經(jīng)常給老母豬喂些溫水，食欲差，少食多頓。豬食要煮熟，加一些精料。慢慢調(diào)理，等低燒退后，母豬就會慢慢恢復(fù)活力，不會耽誤二個月后產(chǎn)仔。”

　　夏隊長反復(fù)感謝我的上門服務(wù)，且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母豬感冒，病情不重，過二天病就好了。

　　從后院走出來，夏隊長讓我等一下，我不知何事，正想著會有什么事，夏隊長從門里出來，手中拿看兩片年前蒸的紅糖松糕塞給我，說道：“你一個人，飽一頓、饑一頓沒人管，這松糕耐饑，餓了啃一口?！?p>　　我說:“不要，夏隊長，你不要這么客氣?！?p>　　夏隊長把兩片年糕朝我中式棉襖兩側(cè)的口袋中塞。他也不考慮我棉衣口袋臟不臟。

　　“拿著，今年這糕蒸得還可以，甜著呢！”

　　見隊長執(zhí)意要給，我也只能收下。“謝謝了?！蔽耶?dāng)年插隊的地方，當(dāng)?shù)厣鐔T過年，年前，除備一些飯桌上的年貨外，陰歷12月24夜，家家都要蒸年糕。年糕的原材料是6成糯米和4成粳米混合磨成米粉。用糖精和少量白糖蒸出的就是白糖年糕；用糖精和少量紅糖蒸出的就是紅糖年糕；也有在原料中放上一把赤豆，就成赤豆糕了。蒸熟好的松糕，切成寬8公分、長15公分、厚2公分左右的片狀，晾上幾天，再把松糕切成條狀，就這樣晾著、曬著，直至水分蒸發(fā)殆盡。這樣可存放至冬去春來時，社員出工，口袋中放著一塊，餓了啃一口。當(dāng)然，這得有一口好牙，這是年輕人的零食；老年人在煮早飯時，把松糕蒸一下就可以吃了。松糕存放不好，受潮了，也會霉變，只能棄之，浪費了糧食。

　　八隊邢伯家的老母豬體溫稍有升高，有輕度腹瀉的癥狀。我問邢伯，這二天給豬喂食的情況。邢伯告訴我：“年前、大年初一，母豬都是好好的，啥事都沒有。大年初二，隊里有一戶人家辦喜事，中午、晚上飯后都有剩菜、剩湯、剩飯的。我與戶主商量，你家的大肥豬因辦喜事，宰了上了桌，圈舍里沒了豬，飯桌上撤下的‘泔腳’倒了可惜，我家母豬正懷著胎，再過二個月就要產(chǎn)崽，需要營養(yǎng)，我給你點兒錢，把你家的‘泔腳’給我喂豬。對方一口答應(yīng)，象征性的收了2元錢。中午一盆‘泔腳’倒進(jìn)食盆，老母豬從未吃過這么可口的美食，霎時間，盆底朝天，晚上又是一大盆，母豬美的直哼哼，吃的可歡了。我看著母豬喜歡吃，心中也高興?！?p>　　邢伯不知是自咎還是自我調(diào)侃地說：“昨晚做夢，夢中情景到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圈舍中十幾頭小苗豬胖乎乎地惹人高興，心想這批小苗豬過段時間送苗豬市場，定能賣個好價錢。哪想到今天早晨進(jìn)豬圈一看，老母豬拉稀腹瀉了，今日早晨到現(xiàn)在拉了五、六次了。”

　　邢伯連連嘆氣，又不無擔(dān)心地問我：“這老母豬沒啥大問題吧？”

　　“邢伯，豬就是吃壞了肚子，屬輕度腹瀉。你不能只考慮給懷孕的母豬增加營養(yǎng)，而忘了從辦喜事飯桌上撤下來的‘泔腳’油膩太重，吃一頓，就夠老母豬腸胃受的，連吃兩頓大餐，不拉稀才怪呢。邢伯，你養(yǎng)豬也不是生手，如何喂食應(yīng)該懂啊?！?p>　　邢伯聽我這么說，搓著雙手，苦著個臉說：“想發(fā)財啊，這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還以為2元錢買了兩大盆‘泔腳’，得了個便宜。”

　　看著邢伯自責(zé)的樣子，我也不再說他，再說了，他是長輩，我是晚輩，多說不好，點到為止。

　　我給邢伯開了四天止瀉的中成藥，囑咐他早晚把藥拌在豬食中喂下。臨走時，又特地叮囑一句：“母豬這兩天少食多餐，豬食必須煮熟，這種天氣，不要把涼的食物喂豬。豬舍要保暖，六隊夏隊長家的老母豬就是受涼感冒了。”

　　我剛想抬腳走人，邢伯說：“你等一下，我有話問你?！?p>　　“什么事，邢伯?！?p>　　邢伯掂掂手中托著我給他止瀉的中成藥，問道：“這藥管用嗎？明天還拉稀的話怎么辦？是找你，還是到公社獸醫(yī)站請獸醫(yī)下來？”。

　　邢伯用有些不信任的眼神望著我。我遲疑了一下說：“邢伯，老母豬體溫沒有升高，只是吃壞肚子拉稀腹瀉，腸胃沒有感染病毒性細(xì)菌，用中成藥比較恰當(dāng)。另外，老母豬還懷著豬崽，這個中成藥的藥性比較溫和，對老母豬沒有啥不利影響。如果是細(xì)菌性病毒感染，最好選用西藥且見效快，但對豬崽是否有影響我說不清。我老師李醫(yī)生說過，西藥治病，藥效明顯，但多少都有副作用。中成藥見效慢，但安全。懷著豬崽的老母豬還是用中成藥較好。當(dāng)然，明天拉稀不會停，但癥狀會減輕，次數(shù)也會減少。得慢慢來，估計四天后，病應(yīng)該會痊愈了。”

　　站在邢伯旁邊，他的兒子邢保明說：“爹，易一文說得有道理，我們聽他的，就用中成藥?！?p>　　邢伯點點頭：“謝謝了。你說得在理，我聽你的。走，天黑了，到我家去吃晚飯?！?p>　　“邢伯，晚飯就不吃了。從明天開始，你仔細(xì)觀察老母豬的病情變化，如拉稀腹瀉次數(shù)在減少，豬也開始逐漸有精神頭了，老母豬就沒事了。如果有事就找我，我走了，陳隊長還等著我吃晚飯?！?p>　　“噢，你到陳隊長家吃飯，那我就不留你了。保明，去家里拿二片糕，讓易一文帶著?！?p>　　邢伯，剛才六隊夏隊長已給了二片糕。”

　　“夏隊長給的，是他的心意，我給的是我的心意，拿著吧?！毙喜畯乃麅鹤邮种薪舆^松糕，往我棉襖兩側(cè)的口袋中各塞了一片。

　　節(jié)后返回知青點，也不是每天都有求診者上門。進(jìn)入冬季，社員家豬圈里的生豬，節(jié)前已出售，或是作為年豬宰了，生豬存欄率基本歸零。存欄的豬，主要是老母豬，都懷著豬崽，這些母豬多數(shù)是在3月、4月份產(chǎn)崽，5月出售苗豬，當(dāng)然也有二月份產(chǎn)崽的老母豬。所以，一旦有求診者上門都是家中老母豬病了。

　　待在知青點上，整個白天基本無事。我也不愿沒事就到社員家串門閑聊，不要被誤認(rèn)為來蹭飯的。張醫(yī)生借給我的幾本獸醫(yī)專業(yè)書就是我打發(fā)時光的讀物，有的段落能背下來。

　　早飯和晚飯，用本地產(chǎn)的老來青大米熬粥喝。熬好的白粥，特別的稠，上面有一層閃著油光的“粥油”，但米粒卻并沒有被完全煮爛呈稀糊狀。米粥到了口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米粥里顆顆富有彈性的米粒在舌尖上滾動，還得咀嚼幾下，才會老老實實進(jìn)入胃腸。喝著老來青大米熬的粥，嚼著萵苣筍干，這種口感、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中午飯，知青點除了大米，沒有下飯的菜，哪怕是一片菜葉也沒有。這樣的生活常態(tài)，像我這樣下鄉(xiāng)幾年老資格的知青，早就有了應(yīng)對的辦法。這幾年，每當(dāng)春節(jié)過后，回知青點，家中沒有一點兒吃的可帶上，臨走時，母親總會給我挎包里放上一個裝滿熟豬油的大玻璃瓶。在知者點難熬的冬日里，副食品特別匱乏的日常生活中，吃飯時，盛上一大碗剛出鍋的米飯，從玻璃瓶中挖出一小匙熟豬油，倒上些醬油，把米飯拌勻。端在手上一碗大米飯，醬色的米粒晶瑩剔透，肉香味撲鼻；飯入口中爽滑可口，轉(zhuǎn)眼間，一大碗米飯已下肚。這一碗熟豬油醬油拌飯，是知青們冬日午飯的最愛。沒有下鄉(xiāng)插過隊的人，是無法體會當(dāng)年插隊知識青年對這碗飯念茲在茲的情結(jié)。真是回城幾十年，這碗“知青飯”曾在夢中幾回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