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柳貴妃宮中，我心思卻一如第一次進來時一樣，完全沒把柳貴妃放在心上，而是在想自己的事。我在想，卿選侍死的時候的模樣，那美麗面孔，先從不堪一擊的肌膚開始腐爛，肌膚腐爛冒出古怪的人骨后，那人骨粘著那皮膚，那皮膚又是怎樣不肯離去，最后骨頭絞著皮肉，皮肉又裹著人骨，一起化作了血色濃水，嘰里咕嚕地冒著泡泡，地板都給磨花了。

　　“禹辰公主，你小心腳下臺階。”

　　是卿選侍的聲音。

　　師父的裝扮微妙入味，我竟一點兒看不出差別。他連喉結(jié)都沒有。

　　師父問守候在門邊的婢女：“貴妃娘娘呢？”

　　婢女說，“在里頭，休息呢？方才嚇得不輕，雖不知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然而只要有聲音入耳就夠了。那聲音可把我們貴妃娘娘嚇慘了?！?p>　　師父擺了擺手，“好了，我和禹辰公主都在，我們進去看看。對了，這一會子發(fā)生了許多事，宮中的警衛(wèi)軍一會兒要來，你喊上幾個小廝，出去守著，他們來時，先讓他們?nèi)シ宽斏峡纯础！?p>　　宮女本就沒有主意，別人給她出了主意，又是自己人所出，想都不想就遵守了。她可不想待在宮里，她早就想出去透口氣了。于是，師父邀請的話一出便立即沖了出去。

　　師父一看，私下無人，復(fù)鉆進了角落里，再一出來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不知名的小廝。

　　師父說，“卿選侍已經(jīng)去世了，別人不知道，想殺死她的人卻是知道的，我方才扮做的卿選侍只是為了測試柳貴妃的反應(yīng)，如今可不能在扮演下去了。徒兒，你先去吧，我跟你一起?！?p>　　我嘆了口氣，拉開水晶垂簾，走到了柳貴妃的臥室里。柳貴妃的臉有些紅紅的，整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傲氣，只仿佛像是將死之人，奄奄一息，躺在床邊上。她一見我，便咳嗽了好幾聲。我本以為她要趕我走，不讓我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墒?，我剛一開口，她便說話了?！澳懔粼谶@里，讓他們都出去?！蔽矣行┆q豫，然而，貴妃開了金口，別人也不得不從，于是，師父便和喜兒一起出去了，出到了外頭，我又聽到小廝們說，“請二位到院子里等待，我這就去拿些果子來給二位作陪?！?p>　　好吧，只剩下我和柳貴妃兩人了。

　　柳貴妃不開口，我也不敢說話。她看出了我的難處，叫我做到床邊上，“今夜里這一出，把你嚇到了吧。”

　　我大驚?！澳愣贾溃俊?p>　　她淡淡一笑。“這是我自身病痛發(fā)作時，必然的一種幻象。你知道嗎？你第一次進宮我便想要請你來了，可是，我知道，只要一見陌生人，我的病就會發(fā)作，我想來想去，實在沒別的辦法，只好讓你來見了，沒嚇著吧。怎么？我說的這些，你不信？”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我不信，那之前看到的幻覺，又是從何而來。如說信了，這些事情又太過玄妙，讓人不由地覺得這是神道之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貴妃娘娘，我想說一句話，我要是說了，你可不要生氣?！蔽也⒉幌嘈潘軌虿簧鷼猓皇侨绻也贿@么說，又能怎么辦呢？沒想到，貴妃娘娘沒有生氣，只是莞爾一笑，點了點頭。看到她的柔軟、無力、奄奄一息的，我很難將她把和眾人口中的惡毒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然了，這并不能說明她是個好女人——她干過的壞事，一件一件，事實俱在，是無法抹去的。此時此刻，我與她的互相親近只不過是建立在對彼此的不了解上。初次見面，只要不是當(dāng)著面，做下了無數(shù)壞事，肯定不會壞到哪兒去的。

　　想到此處，我把自己的想法捋順了，于是開口道：“貴妃娘娘，你我現(xiàn)在坐在這里，不管做什么，傳到了外頭，都是我已經(jīng)拜倒在你的門下。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扭扭捏捏了，我想問你的事情，有三件。你若是能如實回答，以后別人要殺你刮你，我既不遮攔，但也不會添油加火，而我自己卻是不會動你分毫的?！?p>　　貴妃娘娘笑道：“小蹄子，好大的口氣?！?p>　　我平靜地回答：“之前有一次，我的靈力被激發(fā)，把那診所燒得熊熊大火延綿不絕。這一次，我又出手制服了你房頂上的大蟲。不管是不是幻想吧，總是只要到了危機時刻，那神力肯定會來救我的。這些事實，難道還不夠我說話口氣大些。我只是相信我自己而已。只要我潛心鉆研，假以時日，功夫肯定會越發(fā)神奇的。貴妃娘娘，我今日不傷你，只是因為你的仇是與別人結(jié)的，你的故事也是我從別人的口中聽來的，如果只靠著從別人那里聽來的話就對一個我從未見過從未交談過，從未自行判斷過好壞的人痛下殺手，那我豈不是成了無頭無腦人人擺弄的棋子了？我只問你三個問題，你要是想答，那我們就心心相照，不說胡話難聽的話，若你要是不想答，那也無需編話來騙我。”

　　貴妃娘娘說，好，那我就答應(yīng)你。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她在這些草灰蛇線，千里埋伏的大局里，到底是怎樣一個角色。

　　她答：她和我一樣，一開始也是被選中的人。唯一的兩個區(qū)別在于，她是被門閥集團選中，而我是被我?guī)煾负湾峰锬镞x中。而這第二個區(qū)別就是，她并沒有人保護，每次做對了事便有獎賞，而做錯了事，便要重罰。日積月累，人心便沉淪了，而我則是有人保護。她說，她羨慕我，有宸妃娘娘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護我，有竇思遠、白旬這些人收我為徒，有北國皇帝這樣有雄才大略的少年等著我嫁過去，還有軒凌風(fēng)，周強，濟袁、小諸葛這一對查案探案的天才在九州的遠處守候，鴛鴦、素心、喜兒就更不用說了。

　　我辯解說，這許多人中，只有喜兒最親近。

　　她搖搖頭，說，“親近是親近，知己是知己。前者和后者的區(qū)別就在于，親近的人可以叛變，可以有小心思，而后者則是大家佩服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快意人生?！?p>　　我這個人向來經(jīng)不住夸，頭天夸了，隔天立刻掉鏈子。這種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好多次了。到最后，我一聽有人夸我，就立即躲起來，不去聽，便不會生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之感。

　　“好了，好了，我再問你第二個問題?！?p>　　我本來準備了三個問題，可她這么一說，我覺得不免被她影響，第二個問題本來是你們想把我怎樣？我承認，這個問題也不高明，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但改過之后的問題，更是完全引出了我本人的心性。我問的是，“那你……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忍不住，一定要問她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