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自己，為什么到如今還是忘不了。阿姐為他而死，秋水為他而死，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為他遭受著不幸，可我卻不舍放下。

　　我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已找不出半分當(dāng)年那個站在陽光下的庭院中朗聲喊著我名字的少年的樣子。往事如露如電、如夢似幻，皆化作泡影。

　　殿下的手上還在不斷地冒著血，鮮血一直流下，污了他那練色的袍袖。我的淚水漣漣而下，終于不忍，拿了一塊帕子，一邊很快地包扎著，一邊想要找到些開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都同你說了什么？”

　　殿下的聲音無波無瀾，仿佛在說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他找到我，要我?guī)翘歉饨o你。臨刑前的晚上，他對我說，其實(shí)他從玄菟一路快馬，已經(jīng)悄悄潛到城里去了一次。他說，你最喜歡喬雪樓的糖糕……若是一行人一起進(jìn)京，怕是沒有時(shí)間去……”

　　我手上的力道重了些，殿下一時(shí)吃痛，低哼了一聲。我哽咽著說不出話，殿下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迫著我與他對視。我看見他竟然揚(yáng)起嘴角，似是輕輕地笑了：“他跟我說，那天買完糖糕以后，他就一直在長寧街上走啊走啊，卻不敢去虞家托你阿娘把東西交給你。聽到宮中的喪鐘，他以為是你，卻也不敢到天街上，哪怕是瞧一瞧……”

　　“他也是這般軟弱……”我拼命想要掙開，殿下卻緊緊控著我的臉：“你聽我說，我知道……你覺得你于他有愧……”殿下忽然變得激動起來，拼命地想要叫我直視他那可怕地眼神：“可當(dāng)年，當(dāng)年就算我沒有向父皇求娶你，他也未必敢忤逆你阿娘，他不能叫他父親改了意思到你家去說親。他，不敢……求娶你……”殿下兩手都抓住我的臉，看我一直閉著眼不停地哭，好像怒到極點(diǎn)：“看著我！可是我敢……當(dāng)年父皇本不愿我娶虞家的女兒，是我爭來的！”

　　“那時(shí)你不是已經(jīng)等了他很久了嗎？可是他不敢來……是不是？所以是他自己的軟弱……不能怪你……你從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輕輕地哄著我，可我根本止不住淚水。

　　我與他相識十三年，嫁給他三年，可他卻從來不知道我心中所愿是什么。他從來不曾問過我，到底我的心意幾何。他說我不懂他，可他又何曾想要了解我。

　　我的音調(diào)顫抖：“那……那糖糕呢？”

　　“放了太久，早就壞了。所以我特意命御廚去和喬雪樓的師傅學(xué)做了這糖糕……你嘗一嘗，味道是一樣的……”殿下語調(diào)輕快，想來是想換個話題。

　　我卻緊抓著不放：“所以……你扔了……”

　　“是?！钡钕碌穆曇衾湎聛怼?p>　　我此刻的語調(diào)卻終于變得平靜地可怕：“殿下……你知道嗎……曾經(jīng)我聽人說過一句話……”我輕輕笑起來：“殿下曾說，太子難為……大抵是因?yàn)?，殿下這性子，不應(yīng)該做儲君……應(yīng)該做天下之君啊……”

　　殿下慌忙向四處看了看，而后皺了皺眉：“哪里聽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我輕輕翕動嘴唇，平靜地似是毫無感情：“殿下，你怕了?！?p>　　他正想說什么，我卻一下往前，拿了桌上那壺碧芳酒，仰頭灌下。

　　殿下慌忙奪了那酒壺，終于慌了：“你瘋了！你還懷著孩子呢！”

　　碧芳酒灑到了臉上，混著方才未干的淚痕，一直濡濕了衣襟。碧芳酒是鮮花所制，并不烈，可那酒順著灌下，卻還是像一路火燒一般，把五臟六腑都要燒透了。

　　那時(shí)候，我鬧著想要逃，不愿嫁給殿下。阿娘怒極了，終于在話語之間，透露了當(dāng)年的秘密。當(dāng)年阿爹雖然當(dāng)了個小官，卻一直未有機(jī)會真正踏入朝廷。是年僅十二歲的殿下，找到了阿爹，給了他查當(dāng)時(shí)科舉舞弊案的機(jī)會。就是憑借著那功績，阿爹才得以授了從四品的官職。

　　可阿爹說，那是他做過的最錯的事。

　　阿娘說，若是沒有殿下，虞家不會發(fā)跡。殿下于虞家有莫大的恩情?；识骱剖?，我不能辜負(fù)。

　　可是，如今整個虞家又因?yàn)樗鴽]落。好似南柯一夢、過眼云煙。

　　從前我以為，殿下不被陛下喜歡，時(shí)時(shí)戰(zhàn)戰(zhàn)兢兢，所以猶豫軟弱。其實(shí)根本不是那樣。正如殿下方才所言，他不是軟弱的人，從不是。

　　其實(shí)殿下初掌東宮時(shí)就很有賢名，繼承了陛下禮賢下士之風(fēng)。那時(shí)曾聽人說了這話，我不明白，還以為是夸殿下往后必成明君。現(xiàn)在我卻懂得了。太子是離皇位最近的那個人，卻又是最遠(yuǎn)。太子終究只是臣子，最當(dāng)謹(jǐn)慎，可殿下偏偏是鋒芒畢露的。

　　到了如今，殿下終于像個太子，軟弱又猶疑、看似寡助、被陛下牢牢掌握不能威脅皇位了，可骨子里，他和陛下最像。

　　陛下為了收回放出的權(quán)力，不惜逼反功臣、斬殺賢士，陛下相信虛無縹緲的通靈之說，卻將罪責(zé)歸于整個裴氏，陛下為全自己的美名，掩蓋了那樣多的真相。

　　殿下又會有何不同呢……今日的殿下，來日，也會是陛下。

　　我看著殿下的臉，漸漸覺得心中冰冷。當(dāng)年殿下來找阿爹合作，肯定是交待了什么。阿爹那樣悔，興許就是在后悔，當(dāng)年為何會查出了胡太傅。我曾聽過宮中的許多故事，有后宮的，有前朝的。為了排除異己，總是有人可以不擇手段的。哪怕那個人，是自己那么多年的授業(yè)恩師。

　　“殿下從來都是好謀劃、好膽識！當(dāng)年虞家是殿下一手扶植的，如今當(dāng)然可以一手毀掉?！?p>　　殿下愣了愣，想要說什么，但好像想到了我方才的瘋狂舉動，想了很久，才終于說道：“所以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當(dāng)初......”殿下看著我的眼睛，仿佛想要把我埋到那深深的眼眸中一般：“當(dāng)初，求娶虞家的女兒......有多么......”

　　殿下沒有說下去，可我心里是知道的。陛下明知虞家是太子扶植的，若是再次聯(lián)姻，等于是再長羽翼。所以陛下，才會斷然不肯......

　　我想著，心中寒意愈甚了。天家絕情，我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

　　“宮中生活艱辛......妾身知道，殿下有很多的為難。殿下是有大業(yè)要完成的。所以殿下即便害了忠良之士，卻沒有絲毫愧怍?？僧?dāng)年，殿下為了這大業(yè)除了自己的恩師的時(shí)候，為何卻也不見愧怍悔恨呢！殿下當(dāng)真，有帝王冰冷絕情之心?！?p>　　勾結(jié)濊貊人......勾結(jié)外邦叛國……我忽然覺得十分可笑。濊貊國力微弱，早有稱臣之意，如何圖謀危害我大箐……

　　只怕這只是一個借口，就像從前無數(shù)覆滅的家族所面對的那個，子虛烏有的借口。

　　那只是因?yàn)?，無盡的占有之欲。

　　殿下本扶著我輕輕坐下了，一聽這話馬上又站了起來?？粗?，卻又好像害怕我再做些什么瘋狂的舉動，于是只是說：“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

　　我早已心如死灰，只是冷冷地回著：“是，我從來不明白殿下的圖謀。如今我也不想明白了。我只是想，身邊的人活下去，都活下去，都好好的活下去......”

　　我終于又激動起來，幾乎肝腸寸斷：“我只是，想讓他活下去......”

　　殿下背過身去不愿再理會我，我看他頓了一頓，身子有些顫抖。卻終于只是停頓了一瞬，徑直就又走了出去。

　　我心里是萬般的委屈，囁嚅著：“我只是想讓他......活下去......”

　　大家伙兒們新年好！尾聲其實(shí)還剩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那一部分太虐了，大過年的......所以將和明天的后記一起發(f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