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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西口之天山行

第三章:千里尋親

走西口之天山行 伊語滌生 4083 2020-07-10 07: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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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地窩子,就是在地里挖出一個深一米五、寬兩米、長三米的洞穴,上面用圓木頭搭著屋頂,鋪上草席子,糊上厚厚的一層黃泥巴,簡陋實(shí)用。

  收拾完地窩子,妯娌姑嫂都有點(diǎn)尿急,相約著來到一處茂密的雜草叢里解手。

  不遠(yuǎn)處傳來汪凌的咒罵聲,“張西林,囊斯給(他媽的),你他媽害臊不?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沒見過女人撒尿呀?!”

  正呈匍匐狀爬在草叢里雙手扒開面前的一堆草,瞇眼偷看吉月娥妯娌撒尿的張西林,站起身來,干笑著反駁道:“汪矬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看女人撒尿了?我在撿柴火呢。你別比曾啥(你別多事啥)。”

  張西林說完,轉(zhuǎn)身倉皇而逃,汪凌看著他慌里慌張?zhí)幼邥r差點(diǎn)被腳下的石頭絆倒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正經(jīng)的雜碎,真他媽給廣仁公社的人丟臉。”

  夜色深沉,田老太太跟兒媳們相擁著躺在地窩子低聲說著話,女兒田坤蓉給母親輕輕揉捏著她酸疼的小裹腳,大家商量著今后的日子該咋辦。

  躺在最邊上的吉月娥借著地窩子洞口灑下的月光給女兒田葉抓虱子,脫得精光的田葉鉆到媽媽懷里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

  吉月娥找到藏在衣領(lǐng)、腋窩上的衣服接縫處的虱子,用指甲蓋擠破,聽到“啪啪”的響聲。

  見田葉褲子的腰部有不少蟣子,吉月娥用牙齒咬著密密麻麻的白色蟣子。

  看著小兒媳忙碌的樣子,田老太太揚(yáng)聲問道:“月娥,你知道不,你家這遠(yuǎn)親王衡在廣仁公社有沒關(guān)系近點(diǎn)的朋友?”

  見小兒媳茫然得搖搖頭,老太太輕嘆一口氣。

  躺在婆婆身邊的張花望著低矮的地窩子埋怨道:“早知道睡在坑穴里,還不如在家鄉(xiāng)餓死呢。再咋說,咱田家還有兩大間青瓦的像樣的屋子。這鳥都不拉屎的地兒,哪有三弟媳說的那么好?”

  見三嫂子吉月娥委屈得低下頭默默得擦著眼淚,田坤蓉不耐煩道:“二嫂,都到了這地步了,啥也別說了,你就不能跟大嫂學(xué)學(xué)?”

  田坤蓉身旁的趙杏緊緊摟著一歲多的兒子田楊,一聲不吭,但美麗的眸子露著驚懼的光望著不大的洞口。

  張花一聽小姑子不善的語調(diào),她沒再吭氣,嘴巴撇撇,摟著女兒轉(zhuǎn)個身進(jìn)入夢鄉(xiāng)。

  背井離鄉(xiāng)、千里迢迢從祖國中部地區(qū)來到最西北邊陲,沿途20多天,這群田家娘子軍是人困馬乏,在地窩子睡了個踏實(shí)覺。

  在睡夢中的女人們突然感覺頭頂上傳來一陣陣的踩踏聲,力量不大,但動靜很大,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孩童稚嫩的童音,“盲流,盲流,踩死你,盲流?!?p>  被張西林家張大小子的鼓噪聲吵醒的汪凌和地窩子的女人們分別從土坯屋和地窩子出來。

  望著這個討人嫌的張家大小子嘎球球,汪凌環(huán)顧四周順手找了個木棍嚇唬道:“嘎球球,你把我家地窩子踩踏了,讓你大(爸)給我賠?!?p>  張家長子嘎球球朝汪凌吐吐舌頭,臟兮兮的小手放在鼻子前做個鬼臉,跟兔子般跑走了。

  望著一臉潸然神色的女人們,汪凌指指遠(yuǎn)去的孩童,“這孩子家里大人沒管教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不過,哎,算了不說了,我們也不好說啥,大家也只能忍忍了?!?p>  田老太太沒心思吃早飯,朝女兒田坤榮招招手,娘倆走到院子里正燒火的汪凌身邊,田老太太問道:“大兄弟,我這來的路上,看見到處光禿禿的,沒一點(diǎn)水,這廣仁公社的草長得挺旺的,咋,這里有河嗎?”

  汪凌起身指著西南邊的水草旺盛的地方,“大嫂,你去那兒溜達(dá)下,就知道了。”

  在女兒的陪同下,田老太太來到西南的小山坡上,只見山坡下水草豐茂,山坡上的砂石地干旱無水,長著不少扎人的荊棘和不知名帶刺的闊葉植物(刺牙子)。

  她手搭涼棚瞇著眼環(huán)顧四周,這是個不大的村莊,周圍零零落落的土坯房,看上去很隨意,不像家鄉(xiāng)動土蓋屋那樣講究,看風(fēng)水、看房屋坐落的方向。

  這里的房屋大多是隨性而建,咋樣方便咋樣來,跟西域的天氣一樣粗獷、簡陋、率性,那樣直來直去。

  心中有了底,田老太太回到地窩子,接過吉月娥遞過來的窩窩頭,小口小口啃著,斯文秀氣。

  透過地窩子的洞口仰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田老太太自言自語的嘟囔道:“不知我仨兒在東北修鐵路,現(xiàn)在咋樣。”

  田老太太眉頭緊蹙,神情疲憊,耷拉下腦袋,牽出兩條漫長的法令紋,與年紀(jì)不匹配的衰老痕跡。

  她的心,此刻正在上演著對過往的回憶、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還有對陌生之地的周圍人帶來的壓力的焦灼。

  這時,聽到地面上傳來生產(chǎn)小隊(duì)長別克波拉提憤怒的訓(xùn)斥聲:“張西林,你臉要嘛不要?!賊娃子一樣,偷看啥呢?囊斯給(他媽的)”

  這張西林自從裹著小腳的田老太太一家住在汪凌家的地窩子里,他就像個幽靈般在周圍晃蕩……

  23歲的田坤禾一個人躺在地溝,他終于從昏迷中醒來,黃土讓額上的傷口結(jié)了塊,他茫然得看著這片黃茫茫的天地,吃力得將散落在黃土的包裹捆綁在身上,開始在黃土地上掙扎和蠕動。

  暮色,風(fēng)沙漸起,強(qiáng)勁的風(fēng),讓飛舞的黃塵成了有形之物,神色有些恍惚的田坤禾在這空虛荒涼的蠻荒世界開始慢慢得失去意識,被黃土吹得只剩下一條細(xì)縫的雙眼在拼命的睜開。

  狂風(fēng)中,黃塵里,空氣中彌漫的土腥味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著,蹣跚的他如同一只在無水的泥潭中GONG動掙扎前行的蝦米,腦海里全是老母親慈愛的面孔,妻子嬌美的五官,還有近兩年未見的女兒田葉是否長高了。

  在東北修鐵路的田坤禾因年輕力壯,肯吃苦,不惜力,掙得工分比兩個哥哥和妹夫都要多,想著瘦小的妻子帶著田家的女人們千里投親,實(shí)在不放心,跟負(fù)責(zé)他們的領(lǐng)導(dǎo)央求幾次,領(lǐng)導(dǎo)終于松口讓他去尋找親人。

  沒想到半路遇到了半路打劫的劫匪,身上值錢的東西被搶走,還挨了頓打。

  暮色淡入夜色,靠著意志朝前爬行,朝西方爬行,那是妻子投親的方向。

  又累又餓又渴、渾身是傷的田坤禾蝸牛般的爬行速度,都趕不上被狂風(fēng)吹走的宛如球狀滾過去的車前草,連根被風(fēng)吹起的車前草一團(tuán)團(tuán)超過這位年輕的漢子。

  在走西口的這段漫長的路途中,與田坤禾一路結(jié)伴而行的是呼嘯凌厲的狂風(fēng)和一團(tuán)團(tuán)枯黃的車前草,還有就是頭頂?shù)奶柣蛟铝粒侨丈章涞墓庥啊?p>  如機(jī)械般麻木得挪動著沉重的腳步,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響由遠(yuǎn)至近,夜色下的田坤禾轉(zhuǎn)過頭,神思渙散得看著地平線上那一個點(diǎn),“牛車?!彼麥o散的眼睛里像在閃動著火光。

  已經(jīng)三天未進(jìn)食物的田坤禾吃力得支撐著饑餓得已毫無力氣的身體,無力得朝牛車招手,本想著出聲喊,可是自己的嘴巴在動,但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又餓又渴的他嗓子干得如同火灼傷一般疼痛。

  牛車在他面前停下,他艱難得吞咽下口水,茫然得望著牛車上的眼窩深邃、鷹鉤鼻子、一臉大胡須的西域老漢,總算見到人了,他感覺這個陌生的異族老漢格外親切。

  “廣仁公社,廣仁公社?!碧锢ず淘趽u搖欲墜中昏倒了。

  “駕”的一聲,老牛車在拉著韁繩的維吾爾族老漢的牽引下,搖搖晃晃、慢慢吞吞朝簡陋的廣仁公社街巷趕去。

  牛車后,厚重的黃土在車輪碾壓下,黃土漫漫,在狂風(fēng)下,黃色的土地在空中翻滾,老漢瞇著眼透過黃塵,仰臉看見天上的日頭成了一個黃色的亮點(diǎn)……

  昏暗的油燈下,田坤禾干裂的嘴唇被掰開,一股清涼的水倒進(jìn)他的嘴里,水在咽喉咕嚕響了一陣,才慢慢通過他的咽喉。

  看著他裂開道道豎口子的嘴唇開始蠕動,扶著他的那個人將他放回土炕上。

  田坤禾睜開了眼睛,茫然得在那一點(diǎn)油燈上找回了目光的焦點(diǎn),然后看到了救他的人。

  瘦高的張西林那瘦削的、顴骨高聳的臉看著他,冒著算計的精光,“第二生產(chǎn)大隊(duì)的艾力老漢把你放到我家了?!?p>  張西林家是廣仁公社第一生產(chǎn)大隊(duì)最西口一家,占據(jù)有利的地理位置,是廣仁公社街巷的必經(jīng)之路。

  在懵懂中,田坤禾才恍然明白半路上救他的西域老漢叫艾力,忍著咽喉的疼痛說道:“謝謝。”

  張西林靠近得更近些,“你要吃飯嗎?”

  還未恢復(fù)神志的田坤禾茫然的望著他。

  “問你呢,吃飯嗎?你不會是傻子吧?!睆埼髁中表?,伸開右手掌在略微呆滯木訥的大胡須臉前晃了晃。

  看著鼻尖前臟兮兮的黑手掌,田坤禾在愕然中點(diǎn)點(diǎn)頭。

  “先交錢。”張西林猥瑣的神情張開右手討要著。

  田坤禾下意識得將手伸進(jìn)了上衣口袋,然后又從沒了底的口袋伸了出來,破舊的上衣口袋早就成了擺設(shè)。

  坐在土炕邊的張西林的爹吧嗒吧嗒抽著靺鞨煙,臉上的皺紋如荒原上條條高低不平的溝壑。

  老頭不死不活坐在炕邊,聽到兒子和陌生的大胡子年輕人的對話,他朝土炕上那個用布條捆得歪七八扭的行囊“不經(jīng)意”得瞄了一眼。

  在老父親眼神的提示下,張西林起身抓起田坤禾的行囊,打開后,一大堆破舊的打著補(bǔ)丁的衣服,見一條五層新的洗的掉色的汗衫,雙眼一亮,舉著汗衫攤開一看,不錯,布料好,沒補(bǔ)丁。

  見自己當(dāng)年迎娶妻子吉月娥的新郎服被張西林拿走,田坤禾這下著急了,起身去搶,“不行,這是我唯一的好衣服。”

  “你喝水了,睡我家的炕了,不是白開的(當(dāng)?shù)赝猎?,不是免費(fèi)的),要花錢的?!睆埼髁直犞淮蟮难劬φf道,雙眼發(fā)出精明而貪婪的光。

  憤怒而茫然的田坤禾望了眼對方,一個利欲熏心的老百姓,用他那貪婪而又膽怯的眼睛窩窩囊囊得打量著自己,像是打量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

  田坤禾無奈得苦笑一下,渾身無力的他爬下炕起身朝屋外走去,心中悲涼得腹誹道,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張西林生怕這個年輕壯實(shí)高大的漢子搶回汗衫,雙手拿著汗衫藏在屁股后面,一幅猥瑣窩囊的神色。

  走出土屋,田坤禾只見屋外站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黃色的鼻涕糊住了一嘴,都結(jié)成了硬結(jié)疤。

  小男孩嘎球球見了他開始跳著喊著,神思恍惚的田坤禾起初以為小孩在念童謠,可仔細(xì)一聽,“盲流,盲流,男盲流、女盲流,來了好多盲流。”

  沒走兩步的田坤禾聽了孩童的話,猛的止步,轉(zhuǎn)過身欣喜的眼神望著這個孩童,沙啞的嗓音問道:“女盲流在哪里?”

  張西林的長子嘎球球指指東頭,被面前這位找不到嘴巴的怪人嚇得哧溜跑回屋。

  拖著踉蹌的腳步,田坤禾雙手抱著被張西林解開的行囊,吃力得朝東頭走去,明亮的眸子閃出一道希冀的光。

  從地窩子西南頭抱著一堆木材的吉月娥,走到地窩子旁,看見走過來一位身材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漢子。

  他頭上的沾滿灰塵的頭發(fā)如草窩,長長的胡須掩蓋了嘴唇,但透著笑意的濃眉大眼和筆挺的鼻梁已在她腦海宛如鍥刻,這不是夢中想著念著的自家男人嘛?!

  手中的木材嘩啦一聲落在地上,砸在腳面上,顧不上疼痛了,邁著碎步跑到田坤禾面前,一下鉆到他懷里,“坤禾,嗚嗚----”

  在地窩子休息的田老太太聽到三兒媳的哭聲,以為發(fā)生什么事了,爬出地窩子探頭仰臉一望。

  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頭發(fā)長到脖頸處,胡須足有十幾厘米長,一臉的滄桑憔悴、風(fēng)塵仆仆。

  堅強(qiáng)的她見到兒子這一刻,懸著的、不安寧的心頓時放松下來,撇著嘴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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