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的生辰是在春初,過了這幾日,天氣也就慢慢暖和起來了,宮里的妃嬪們出門的更多了,湊熱鬧的卻反而少了,整座紫禁城都在這提前到來的‘夏’日里顯得格外平靜。
自見深登基以來,這三年里只登基前后舉行過一次大選,百多個秀女里也只留下了幾名家世不錯的,入宮時丁香也曾跟著去看了幾眼,那幾名秀女相貌不算出挑,除了有背景以外,便無一例外都是清秀娟麗的性子,倒是沒見到第二個像當年的吳皇后那樣任性不知輕重的,只是她們再是心性純良,進了這深宮,也不知還能溫順多久。
平日里下了早朝閑來無事,見深便總愛呆在永寧宮里,或是陪著丁香一起去御藥房看看醫(yī)女們。英宗與譚皇后雖已不在,這御藥房的打理卻是一天也沒停過,丁香每過三五日便要來看看,順帶見深也就跟著來得勤了。御藥房里的醫(yī)女們個個都認識這位從太子時便性子極好的皇帝,見到他也不驚慌,有的還常常和他說笑,在這點上,倒是和當年的朱祁鎮(zhèn)很是相像,只是如今的見深,多少還是有幾分相似曾經(jīng)的那個年少英宗罷了。
這日午后,見深照例又來了永寧宮,才走到門口,便見宮里的門窗都大開著,大概是為了通風乘涼。宮門處的宮女見到他,立馬躬身行禮,就要去通報,卻被見深悄悄攔下。他順著雕花窗欄慢慢走到宮門邊大開的窗戶邊上,只見大殿里空蕩蕩的,只有綠香一人伺候著站在書桌前,正低頭替丁香研墨。
他再看丁香,見她微微蹙眉站在書桌前,右手緊緊握著一只狼毫,似乎是在寫著什么字,寫了幾句便聽綠香笑道:“娘娘又寫錯了,這句佛經(jīng)可不是這么寫的……”
綠香話沒說完,丁香卻有些不耐煩了,手里的筆啪的一聲擱在筆架上,深吸了幾口氣在椅子上坐下:“都抄了一個多月了,才抄了這么一點,下個月的齋戒日到再抄不完,還不知道要怎么罰我!”
綠香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輕扶住丁香的肩:“娘娘……您就算再怎么氣,這佛經(jīng)也還是得抄下去。奴婢說要幫您抄,您又不肯……”
便聽窗外的見深皺了皺眉,忽然開口問道:“貞兒為何要抄寫佛經(jīng)?”
綠香抬頭一見是見深,頓時嚇得躬身行了一禮:“奴婢參見皇上……”
見深恩了一聲,匆匆繞過窗戶走進殿來,抬手就去拿丁香寫壞的那些佛經(jīng),抬頭看著綠香,皺眉道:“貞兒到底為什么要抄佛經(jīng)?朕不是下旨昭告后宮,貴妃有孕,不必晨昏定省向皇后請安了嗎?”
綠香抬頭看了看丁香,見她臉上沒什么表情,依她的性子,雖不會去禍害別人,卻也不是平白吃虧的人,被皇后處處欺辱,也不能總是自個兒忍著。綠香沉吟片刻,忙低頭道:“回皇上的話,娘娘已經(jīng)抄了一個多月的佛經(jīng)了……是前陣子娘娘去御藥房的時候正巧碰上皇后娘娘,言語不和間,皇后娘娘說娘娘近來心浮氣躁,或許是有孕在身,脾氣也不好,不如在宮里抄抄佛經(jīng)安心養(yǎng)神……”綠香說得委婉,見深怎么可能不明白。
明著說皇后是為了她好,可這后宮里誰不知道丁香是宮女出身,能識字懂理已經(jīng)是難得,卻是不善書法字畫的,偏要讓她抄佛經(jīng),就明擺著是嘲笑她了。更可悲的是,丁香已經(jīng)抄了一個多月的佛經(jīng),若不是今日他來得巧,恐怕還見不到。
可想而知,在他看不到的時候,皇后還不知如何刁難她。只是他就算知道,也只能無奈。
他登基之初,本是有結(jié)發(fā)妻子的,初封皇后不到一個月,便為了丁香封妃之事與他吵了不知幾回,眼看他仍然無動于衷,更是以死相逼,勢要不扳倒丁香不罷休的架勢,氣得見深一時火大,便擬旨廢了吳氏的后位。
這件事本是吳氏無理取鬧,但他年少沖動,卻萬萬不該廢了吳氏的后位。只是廢了既廢了,他也不能再把吳氏找回來。被滿朝文武彈劾了大半年,這件事總算是在王氏封后之后逐漸平息。
然而吳氏雖任性,卻是書香世家出身,心機總是不夠的。王氏溫柔賢淑,自入宮以來,不爭不妒,前朝后宮皆是稱贊王皇后賢德大度的人,又哪里會有人覺得她心思深沉,城府難猜呢?
這就像是送走了老虎,卻迎來了狼,受苦的終究還是丁香罷了。
見深輕輕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再抄了,皇后那里朕去說……”
丁香只是自顧坐著,她雖然氣皇后,可到底也不想讓見深為難,還是伸手撫平了見深緊皺的眉頭,寬慰道:“不用去說,反正我平日也閑來無事,只是今日抄得久了,才有些煩躁?!?p> 見深神色一軟,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地握住她的手,扶著她坐到了床邊,將半邊腦袋靠在她小腹上,側(cè)耳聽著,忍不住笑起來:“朕聽太醫(yī)說,胎兒到三四個月便可看出男女,怎么貞兒這一胎已經(jīng)快三個多月,還是不顯懷?看來該是個女兒了?”
丁香伸手撫了撫他的額發(fā),柔聲道:“或許吧,難道皇上不喜歡女兒么?”她常年照顧見深,總是習慣這么抱著他,撫著他的頭發(fā),小的時候見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抱著,如今他已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親,可在自己面前,總還是像當初那個孩子一樣,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有最淳樸柔順的一面。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能稍微放下心來,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然而流言總是迎風而起,百止不歇,在后宮里一傳十十傳百,便成了萬貴妃恃寵而驕,教唆皇上欺壓皇后,很快便讓丁香成了后宮的眾矢之的,迎來了一波接著一波的冷言冷語。
后宮妃嬪沒有一人愿意與她交好,每個人看她的眼光都像從前大夫看醫(yī)婆一般,帶著深深的鄙夷和厭惡。更有甚者,直接往她宮中放奇怪的東西,辱罵她是昨日黃花,怎配為皇上延綿子嗣?
可無論如何,她還是懷著胎兒撐過了最危險的前五個月。在她看來,后宮不過是熬誰撐得久,她雖不如其他嬪妃有背景家世,卻也正因此,才能夠無后顧之憂地享受見深的全部寵愛。
她深深地知道見深迷戀自己的緣由,也自然善于把握這優(yōu)勢,更何況,她也是真心愛護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