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nèi)殿里的燭火幽幽地閃爍著,照亮了殿前垂地的紗幔,也照亮了跪在紗幔前的一眾大臣滿面著急的神色。只見他們紛紛伏跪在地,朝著簾后剛過及冠的皇帝一個勁地扣頭:“皇上,此事萬萬不妥??!”
“是啊,皇上,那萬氏乃是宮婢出身,又足足比皇上大了十多歲……我大明雖不強求貴賤之分,但她畢竟是皇上幼年養(yǎng)母,輩分難越!如今貿(mào)然封妃已是不妥,更遑論未誕皇子卻要升至貴妃……”
他們一言一語爭辯得激烈,丁香便在那紗幔后頭靜靜地聽著,縱然心里難受,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這些朝臣。
如今見深才過及冠,正是少壯盛年,而她卻已經(jīng)將近遲暮……即便她再如何開明堅韌,說服得了英宗,說服得了這后宮下人,又如何說服得了滿朝文武百官?
她想著,臉上初聽封妃時的喜悅便一點點淡了下去,目光沉了沉,縱然不甘心,也只是嘆了口氣,不愿再聽下去。才起身兩步,卻被一旁的見深用力按住手背,眼含柔情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頭朝簾外跪著的一眾大臣堅定道:“諸位愛卿,朕初登基不久,需要依靠各位的地方還很多,但朕希望諸位能把這精力都放在監(jiān)督朕的國事朝政之上,而不是如此深夜進宮來關(guān)懷朕的后宮私事?!彼D了一頓,又接著道,“萬氏封妃一事,乃是朕有她常伴身邊多年,早已習(xí)慣,并非萬氏過錯。后宮既有皇后掌管,萬氏無根基無家族,只是一介嬪妃,諸位又有何擔(dān)心呢?”
“皇上,可萬氏這段日子專寵于后宮,這可是后宮大忌……”又有一人欲開口爭辯,卻被見深不咸不淡地駁了回去:“如此說來,諸位大臣只是擔(dān)心朕年輕氣盛,被美色所惑,耽誤朝政罷了?那朕便在這里向諸位保證,此事絕不會發(fā)生!若是朕往后壞了規(guī)矩,諸位再來問朕和萬氏的罪也不遲!”
他說得斬釘截鐵,就是沒有回旋的余地了。眾大臣即使有再多話想說,皇帝已經(jīng)為了萬氏做到如此地步,他們?nèi)绾芜€能開口?再說下去,怕就是要問罪的地步了……
眾臣不由紛紛嘆了口氣,只得各自跪安,退出了乾清宮。
見深這才回身握住了丁香的手,柔聲寬慰她道:“對不起,是朕無能,護不住你,才讓你這樣受委屈……”
丁香早知道自己選的這條路不好走,她既然決定走了,自然也就不會害怕走不下去。這宮中是非爭端從未停止過,她在宮中三十多年,無論是皇后、太后,還是宮人的臉孔,又有什么沒見過?
怎樣都是路,跪著走與站著走,也就沒有多大區(qū)別了。
丁香凝神看著眼前年輕的皇帝,他的年紀還很輕,眉間的鋒芒還未散去,眼里帶著新皇大治天下的信心和期盼,這期盼不僅在天下,也在她,在這座他以為可以和平安寧的后宮。
她平和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恭身行禮道:“皇上還是早些安歇吧,臣妾這便回宮了?!?p> 見深原本是想留她在乾清宮過夜,但也知道丁香是宮里的老人,什么該問什么該看,她比誰都清楚,越矩的事情從不做,對他的寵愛雖心有期盼,卻從不表現(xiàn),唯一能見到她那樣灑脫的真性情的時候,大概也就只有兩個人獨處談心之時了。他嘆了口氣,目送丁香出了乾清宮,便聽小安子悄悄走近了,低聲道:“皇上,皇后娘娘那里……”
今日正是皇后的生辰,按照宮中規(guī)矩帝后應(yīng)該同住,他卻執(zhí)意留在了乾清宮,這才惹得那幫老骨頭半夜進宮求見?,F(xiàn)在想想,只覺得越聽越煩心,又不能違背,只得擺了擺手,頗有些負氣道:“擺駕坤寧宮!”
永寧宮內(nèi),綠香正一一點了燭臺,她是宮中的老一輩宮女,又與丁香是同年進宮,本是不該由她伺候。只是丁香在宮中沒有根基,不像別的妃子有家世背景,見深怕她受委屈,又沒的貼心人說話,便將綠香留下伺候她了。
綠香點完燈,轉(zhuǎn)頭見丁香坐在桌邊一言不發(fā),知道她是還在為剛才的事情不開心,只得寬慰道:“娘娘,這朝臣彈劾后宮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您看從前先皇在世時,譚皇后為著與當年的杭氏一事,也不知惹來了多少災(zāi)禍。可最后不也和先皇和和美美地過了大半輩子么?就算朝臣們再不樂意,娘娘這貴妃也已經(jīng)封了,他們總不能再讓皇上收回了圣旨去!”
丁香沉沉嘆了口氣,也忍不住撫了撫額:“從前我在這宮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宮女,見過多少人和事,也從沒覺得像現(xiàn)在這么累……我自封妃到升貴妃,也不過才兩三年的功夫,卻覺得像是過了半輩子?!彼p輕伸手從桌上握了一只薄瓷茶杯,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不怕你笑話,如果當年我知道這后妃如此辛苦,怕是寧愿當一輩子老宮女,也不愿趟這渾水了……”
綠香聞言,忍不住打趣道:“娘娘說的什么話,這要怪,只怪當年娘娘在宮里見慣了先皇與譚皇后的兩廂情深……”她說著,忽然打量了四周一眼,壓低聲音道,“可這宮里,能像先皇那樣出格率性的皇帝又能有幾個?先皇能一心為譚皇后隔絕后宮,推行醫(yī)政,雖是功德,卻也太過冒險。如今皇上登基不久,正是需要鞏固勢力的時候,即便再不喜皇后娘娘,也不得不把禮數(shù)做全了……”
丁香手里玩著茶杯,目光卻是沉沉的:“個中道理,我怎么會不懂?就是因為這樣,當年我才萬分不想跟了皇上……”
從前她做宮女,只要照著主子的眼色行事;如今做了妃子,卻要防著下人,看著皇后眼色,忍讓嬪妃欺辱,還要受著文武百官強加上的種種罪過……
她的性子,當年宮中有幾人不知?即使是跟著先皇在南宮三餐不繼的時候,也沒見她如此疲憊過。她素來是直性子,做實事,又進退有度,擅察言觀色,這宮中老一輩宮女中,佼佼者當丁香不讓??扇缃瘢坝谢屎蟀侔愕箅y,后有百官日日上奏。不論她如何退讓,就是不肯放過她。短短兩三年的后宮生活,竟然已經(jīng)讓她心生怯弱了。
綠香笑了笑,走到桌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可娘娘心里愛護皇上,就總是要走上這條路的。好在現(xiàn)在娘娘已是貴妃,這后宮里除了皇后娘娘,也沒的別人能欺負到娘娘頭上。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只要生下皇子,還怕皇后娘娘能拿您怎么樣呢?”
宮門外的夜色沉沉,在這燭光里就顯得更加看不透。丁香伸手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卻忽然有些擔(dān)憂。
這孩子……真的能平安生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