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一下，便足足下了三個多時辰。直等到過了巳時，才聽外面的雨聲慢慢和緩，漸漸化作了淅瀝雨珠。

　　萬安宮內(nèi)只有屋子四角各點起了一盞銅燭臺，昏暗的燭光雖照亮了一隅之地，更多的地方卻是令人昏昏沉沉的灰色。

　　朱祁鎮(zhèn)擰眉坐在桌前，正就著一星燭火一本本整理奏折，便聽門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允賢端著一只托盤靜悄悄從門外進來，見他抬頭，莞爾一笑道：“屋子里燈光太暗，總是對眼睛不好。我就去跟奴役房那里多要了只燭臺過來。”她彎身將燭臺放在他執(zhí)筆的左側(cè)，又細心地罩上薄紗燈罩，以防燈煙熏眼。雖只是家常動作，由她做出來卻覺得格外怡人，動作輕柔而平緩，舉手之間只覺得淡雅脫俗，形容端秀。

　　朱祁鎮(zhèn)微微側(cè)頭看著她，便不自覺看得呆了。直到允賢伸手在他手里的折子上敲了幾敲，他才恍然回神道：“啊……是呀，是有些暗?！彼f罷又低頭去翻那些折子，嘴角卻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今日本就是偷偷從乾清宮跑了出來，來的匆忙，又是一夜暴雨，便省得再叫人來服侍，早就不做了看折子的心思。只是有些加急的信件還需處理，這才勉強就了燭臺整理。

　　允賢見他正看一封信看得入神，不由好奇：“這信也是大臣們遞上來的嗎？”

　　朱祁鎮(zhèn)搖頭一笑，溫聲道：“不是，是前陣子托王翱去辦的一樁事……”又想起允賢并不認得王翱，便溫聲道，“王翱本是吏部尚書，前陣子向朕自請辭官歸鄉(xiāng)，朕便讓他歸鄉(xiāng)途中為朕去探視一下鄭州一帶的水患問題?！彼f著又伸手翻開幾本折子，看著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等勞民傷財?shù)拇笫拢嵵葜蠄蟮恼圩泳沟浆F(xiàn)在才到京城，若是再耽擱一陣子，估計就不是錢財而是人命了……”

　　“民間的折子若想到皇上手里，總要經(jīng)過許多查實、關(guān)卡，允賢雖不懂朝政，也覺得這應(yīng)當不是那位鄭州知府的責任吧？”

　　朱祁鎮(zhèn)聞言微微笑起來，眼角卻不禁染上一絲落寞：“朕又何嘗不知道？莫說是折子經(jīng)審時間過長，怕是被扣下的還不知道有多少。朕也正準備著手將民間及各地上報民情的渠道改一改，多選用一些良臣能人。如今朝上忠良者稀少，萬事皆靠于、李二人，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允賢柔柔一垂眼，從托盤里端出一只精致景泰藍瓷碗，輕輕放在朱祁鎮(zhèn)掌心：“我新作了甜湯，你嘗嘗看味道怎么樣？”

　　朱祁鎮(zhèn)看一眼湯碗，又斜眼看了看允賢，不由偷笑道：“這回要不要先讓朕猜猜，是參芪乳鴿湯還是冬瓜荷葉羹？”他低頭舀了一口，才進嘴里，不由驚喜地瞪大了眼，“這是……蓮子桂花蜜？！”

　　允賢莞爾一笑，不由得意，把手往他眼前一放，自得道：“既然你沒有猜對，是不是該給我些獎勵？”

　　“你還想要獎勵？”朱祁鎮(zhèn)聞言兀自大笑起來，放下碗一把拉住她的手，“你都害的朕斷了吃桂花蜜的念頭了，還敢跟朕要獎勵？”允賢被他用力一拉，頓時腳下不穩(wěn)，不由驚叫：“我的腳……”

　　卻見朱祁鎮(zhèn)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里，下巴挨著她的額頭道：“在朕身上好好坐著別動，朕把這幾本折子看完便好?！庇秩滩蛔∪崧暤溃霸寿t，朕就是總會想著你，想離你更近些……這話聽起來是不是顯得朕尤其好色？”他說著自己也有點羞赧，輕咳了兩聲，扭頭不再做聲。

　　允賢被他摟在懷里，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又不好做聲，只能抽身靠著他，靜靜望著床頭的那只蘇合香包發(fā)呆，不過半刻便忍不住低聲道：“元寶……”

　　朱祁鎮(zhèn)垂眼瞥他一眼：“做什么？”

　　“你拿本醫(yī)書給我吧？”

　　朱祁鎮(zhèn)抬眼看了一圈屋子，見醫(yī)書都放在斗柜那一側(cè)，似乎覺得那本醫(yī)書離他太遠，隨手抽了一本折子塞進允賢手里：“明天再看吧，你先看看這個。”

　　允賢無聲地張了張嘴，順手翻開那本折子，卻發(fā)現(xiàn)抬頭上赫然寫著一行大字——“大明屬國使臣覲見名冊-瓦剌可汗也先拜上”，不由訝異：“瓦剌……要派使臣來京城覲見嗎？”

　　朱祁鎮(zhèn)先是“恩”了一聲，隨即發(fā)現(xiàn)她手里握著的折子，不由皺眉：“你怎么會看到這封折子？”

　　允賢又張了張嘴：“是你剛剛……拿給我的……”

　　朱祁鎮(zhèn)無聲地看了她半晌，微微撇過頭裝作若無其事道：“使臣的折子去年就遞上來了，只是拖到現(xiàn)在才開始籌備。朕想著現(xiàn)在正是冬末，再過一陣子就是初春，萬事萌芽，正和著屬國朝拜的和順之意。”

　　“那也先也……”

　　朱祁鎮(zhèn)忽然低頭看她一眼，臉上神情莫名，在她眼角輕輕落下一吻，微微笑道：“你一定是想脫不花了對不對？”

　　允賢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是啊，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脫不花了。她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朱祁鎮(zhèn)輕輕哼了一聲，又捏了一本折子遞給她：“瓦剌覲見眼下還早，與其擔心脫不花，你還不如先想想明后天該做點什么?！?p>　　“自然是去御藥房……”允賢說著，抬頭瞥了一眼朱祁鎮(zhèn)，忙低頭翻那折子，“這是……戲本子？”

　　“恩，朕聽說最近京城里有個戲班子演的很火，你進宮這些日子來，日日除了在御藥房也不曾見過什么熱鬧，總是會悶。不如趁著封后大典前這幾日空閑，朕還能多陪陪你?！彼孕χ此肷?，伸手輕輕抱住了她，“允賢，無論如何，朕只想讓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