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燭光映照著允賢的雙眼微微睜大，她的手還握著朱祁鎮(zhèn)的一只手，就那樣僵直在半空中，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放下。

　　他沒有急于攻城略地，也沒有趁機長驅而入，只是那樣緊緊地貼著她，一點一點地用唇瓣在她嘴角磨蹭，她的肌膚帶著淡淡草藥的香氣，分不出是什么藥材，卻如同他幼年極愛的桂花蜜一般，那么甜，卻又好像很淡，帶著微熱的體溫，時時刻刻誘惑著他。

　　朱祁鎮(zhèn)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微微閉上眼，在咫尺之間感受著來自她淡淡芬芳的柔軟觸感。

　　“允賢……”他的嗓音帶著微微的沙啞，不似平日里的低沉清晰，卻不等她回答，便自己抽身離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勉強笑道：“朕……又沖動了……”

　　允賢面色微紅，微微側頭笑了笑：“沒關系?！?p>　　他和她都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細細算來，五年過往，竟也有而立過半，卻每每親近，還是如同戀人一般青澀羞赧。

　　朱祁鎮(zhèn)每每想到這，便忍不住自嘲。又覺得時光靜好，能這樣耳鬢廝磨，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外面仍舊雨聲如注，夜幕低垂，今夜竟連星星也看不到一顆。

　　允賢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道：“你……”卻聽對面同時響起一個你字，竟是朱祁鎮(zhèn)與她同時開了口。

　　兩相尷尬，朱祁鎮(zhèn)倒先笑了兩聲，謙讓道：“你先說吧。”

　　允賢微微瞪他一眼，像是在無聲地調(diào)笑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總是找了機會就占我便宜，可算沒冤枉你被那些蕁麻扎了一頓?！?p>　　朱祁鎮(zhèn)微微一愣，像是又想起被扎的痛感，不禁把手指往后縮了縮：“這哪里是占了便宜……”話音一頓，忽然皺眉道，“莫非這蕁麻……還有什么由頭在其中……”

　　允賢粲然一笑，卻沒回答他。只是轉身翻了翻那些濕噠噠的奏折，輕聲嗔道：“你過來便過來，把這些奏折帶過來做什么？”

　　朱祁鎮(zhèn)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些折子，這才想起這可都是重要的軍事折子，忙伸手把那些折子都抱到地上一一攤開，眉頭皺得愈發(fā)哀愁：“自然是因為朕想日夜守在你身邊……所以吩咐小順子把朕的折子、私印，都統(tǒng)統(tǒng)帶了過來?！彼砹税胩煲怖聿磺澹⒅鴶偭艘坏氐恼圩涌戳税肷?，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頭笑著望她，看了許久，輕聲道，“再過幾天，就要到封后大典了?！?p>　　允賢微微一怔，恍然這才想起，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是要成為皇后的人了。

　　朱祁鎮(zhèn)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輕握了她的手，柔聲道：“允賢，依照祖制，皇后是必須住在坤寧宮的。何況朕為你安排的身份是前大理寺少卿楊旦的義女，楊旦如今雖早已辭官還鄉(xiāng)，但他的父親楊溥卻是朕御前的當朝首輔，一品國相?！彼f了一句，便干脆一起說下去，“既然談到這件事，便剛好告訴你，也省的日后有人問起，你不知如何作答?！?p>　　朱祁鎮(zhèn)微微皺了皺眉，手指輕輕在桌上慢慢地敲著，沉聲道：“楊旦之父楊溥，曾是歷經(jīng)我大明五朝的一代老臣。朕幼年初登基時，他正官拜武英殿大學士，與另兩人是為我大明的脊梁支柱。后來因宮中朝政混亂，他便許獨子楊旦辭官歸隱，以保身家。”

　　“朕既想給你一個光耀世家，才好讓那些人不敢動你。便早派人與楊旦深入接觸過，才知道他當年正巧收養(yǎng)過一名農(nóng)婦的女兒，只是那孩子十多歲時便因病去世了，所知的人也寥寥無幾。朕便與他說了你的事情，求得他同意讓你冒了那孩子的身份，這樣一來，便可說那孩子因病入京求醫(yī)，繼而成為醫(yī)女，這簡直是個極好的法子。為了防止汪國公的人查出蛛絲馬跡，朕還派人把那鎮(zhèn)子上所有知道那孩子的人都仔細打點過，只要汪國公不長期深查，朕料定他查不出多少蛛絲馬跡……何況看在楊溥的面子上，他也不敢輕易動你。”

　　他說罷，撣眼環(huán)視了一圈萬安宮內(nèi)，神色略有些幽深，“早在接你入宮時，朕就曾反復想過，要不要讓你回萬安宮?！?p>　　“那些年朕雖不在你身邊，卻也知道，萬安宮對你來說，應當不能算是什么好地方。只是顧及你未封后前，尚不可入住坤寧宮，雖有從前作女官時住的長壽殿，前兩年又被皇太后用作了祭禮儀慶之處。思前想后，竟只能委屈你住在從前這妃嬪所居的萬安宮……”

　　允賢側耳靜靜地聽他說著，不由輕輕按住了他的手，淡淡笑道：“從前的事情，我已經(jīng)都忘記了。只要有你在我身邊，住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她垂首自嘲一笑，倒是搖頭道，“即便封后大典結束，允賢也并不想入住坤寧宮……”她的目光靜靜落在桌子上層層燃燒著的燭火上，似不經(jīng)意般道：“錢姐姐雖然去了，那里卻是她一生的家。有些東西，既然已經(jīng)封存在那里，就不必再去動它。何況，若是我占了坤寧宮，見深往后，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悼念母親了?！?p>　　朱祁鎮(zhèn)沉默半晌，起身走了兩步，背向允賢道：“朕有時也會責問自己，明知你在宮中不能快樂，卻要帶你進宮，說要為你舍棄天下，卻不過幾日便出爾反爾……如今你屈居在宮里，朕卻連一座坤寧宮都不能讓你安住，更遑論，還有汪國公和天下萬民可能帶給你的傷害……”

　　“朕近來常常想，當年口口聲聲說要保護你的朕，還在嗎？如今的朕，和當年的郕王，究竟是不是已經(jīng)逐漸變成一個樣子？”

　　“別亂想，你是你，他是他，你們自然是不同的。”允賢輕輕從身后拉住他的手，柔聲道，“從我立志學醫(yī)開始，所有人都反對我、輕視我，只有你不顧一切地相信我、支持我。還記得在瓦剌的時候嗎？”她說著，慢慢笑起來，“別人都嫌棄我，是你一直堅決地站在我身邊維護我，為了救我連命也不要……也是你，回宮后不問回報地幫我，幫助天下萬民?！?p>　　“你是朱祁鎮(zhèn)，是大明最仁慈的皇帝，也是我心里最牽掛的夫君。而不會是其他任何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人。”

　　朱祁鎮(zhèn)垂眸一笑，轉身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背，不由嘆道：“允賢啊允賢，今生能遇見你，當真是朕一輩子的福氣！”

　　允賢輕輕將頭靠在他懷里，忽聽門外丁香輕輕敲門道：“皇上，譚娘子，沐浴的水已經(jīng)備好了……”

　　朱祁鎮(zhèn)抬頭應了一聲“進來”，轉身松了允賢，笑道：“你淋了這么久的雨，渾身定都是寒意。先進去泡一泡，也好讓丁香幫你上點活血化瘀的藥?！?p>　　允賢微微應了一聲，目送他背身關上了房門。便聽丁香在一旁道：“奴婢剛剛聽小順子說起那位前大理寺少卿楊旦楊大人的事，聽說那位楊大人生性耿直忠烈，不問朝廷?；噬蠟榱饲竽俏淮笕舜饝J譚娘子，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小順子說的時候，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允賢微微一怔，望著那水花在木桶里慢慢暈染開，眼角不禁帶出一抹疼惜的笑意。

　　萬安宮外，小順子自拎著一桶水走到朱祁鎮(zhèn)身邊，恭聲道：“皇上，奴才服侍您在隔壁的屋子沐浴吧？”

　　朱祁鎮(zhèn)點點頭，略帶疲色地在桌邊坐了下來，望著門外零落的雨簾，忽然開口道：“小順子，明兒回乾清宮的時候，你著人把與楊旦相關的調(diào)查信件都送到萬安宮來，親手交給允賢。”他忽然頓了一頓，又繼續(xù)道，“另外，著人把長壽殿重新布置一下吧，等封后大典過，允賢大概還是要住在長壽殿中了……一來可保留坤寧宮……給太子；二來，長壽殿離朕的乾清宮也更近些?！?p>　　他自說完，眉頭皺了皺，又追加道：“順便著人把永寧宮也整修一下吧，朕想著……”他的話音頓了頓，卻沒再說下去。

　　小順子倒水的動作也跟著一頓，轉頭朝朱祁鎮(zhèn)恭聲應了一聲：“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