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香消
劉媽媽的一顆心立刻如擂鼓一般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風格氣度,立刻道:“人呢?”
門房管事就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一般,依舊保持著殷勤的態(tài)度:“在下已經(jīng)吩咐來福,讓他把人安置在門房了?!?p> “你做的好,這事兒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了,你親自去看著,莫要走漏了風聲?!眲寢屟杆俜愿赖?,見二門上的婆子很識時務地避得遠遠的,自己擰身進了內(nèi)院,找夫人匯報去了。
不得了了,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人找上門來呢?!
自從肅國公府被抄家奪爵的消息傳來,夫人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場,更是埋怨了無數(shù)回老爺當年給三姑娘找了這么一戶人家。老爺也是整日長吁短嘆,生怕自家受了牽連,一家子老小沒個去處。家里的幾個少夫人也是不省心的,怕自家受牽連,就連要分家的話都透了出來。若不是老爺夫人壓著,這個家早就散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塵埃落定,自家萬幸沒有牽扯到里頭,老爺官職依舊,卻更加謹言慎行,如履薄冰。自家夫人也是一反常態(tài),雷厲風行地整頓起家風來。原本下人們偷個懶傳個閑話什么的,主人家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卻絲毫不姑息,內(nèi)外院都有人因為嘴里帶出了“肅國公”幾個字被打了板子扔到了莊子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命活著。
從此滿門上下就知道了忌諱,就連說個“吃飯”也得小心些,生怕讓人聯(lián)想起“范”字來,他們這些在主人家跟前伺候的,更是處處小心在意,生怕哪句話不如主人的意,一輩子的體面就此丟到了地上任人踩踏。
劉媽媽心里焦灼難耐,每天只閉著一張嘴巴、豎著兩只耳朵,生怕禍從口出,也生怕漏掉了一點點消息。自家親妹妹可是三姑娘的陪嫁媽媽,是三姑娘面前最得臉面的人,可這臉面平日里也就罷了,到了要命的時候,就成了催命的利器。別人就算能逃得掉,自家妹妹怕也沒有那機會逃的。
更何況,妹妹把三姑娘看得極重,比自家兒女看得還要重些,就算是能逃,怕也會死守在三姑娘身邊的。
想起被賣到各處的妹妹一家,心如刀絞。
她都不敢求夫人出面,把外甥一家子買下來。在夫人身邊呆久了,哪里不知道范府的事情就是個大雷,誰碰誰死?
為今之計,只有盼著夫人心疼親生女兒的份兒上,把夏竹叫進來問問情況,一個貼身丫鬟都能死里逃生,沒道理主人家反而不能不是?三姑娘能活著,那自家妹妹也就能活著了。
陸少卿的夫人姓周,自從北關城破的消息傳來之后,周夫人就因為擔憂女兒外孫的安危日夜擔憂,不止一次地跟陸少卿要求去打探消息。本來以為這就是最苦難的事情了,誰知道事情急轉(zhuǎn)直下,到后來竟然傳出范俊豐勾結(jié)韃子的消息。此消息一傳出,陸家考慮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家的事情了。勾結(jié)韃子可是叛國的重罪,是有可能被誅九族的。誰知道平常來往的親朋好友,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說心有余而力不足,竟是個個躲得極遠。自家內(nèi)院還起了火,幾個兒媳婦也不管是嫡的還是庶的,個個有自己的打算,不說幫忙,也都能躲則躲,兩個庶子還說出要出府另過的話來。
周夫人目眥盡裂,果斷把兩個庶子分了出去,這么個不知家族不孝父母的東西,白留著給自己添堵嗎?
陸少卿對兩個庶子的表現(xiàn)也心灰意冷,甚至因此冷落了寵愛多年的妾室??赡怯秩绾??自家女兒還是沒有消息,他們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就連打探北關的消息也不敢了。
無數(shù)錢財撒了出去,到頭來也不過是落個不受連累的下場??捎辛诉@樣的親家,以后自家老爺?shù)墓俾?,也就到頭了。
可憐自家老爺,也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就這么生生地被斷了青云路,卻有口難言,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
好在自家長子和次子都爭氣,知道父親的官職到了頭,剩下的全都靠自己,格外地刻苦讀書了起來。兩個兒子都已有舉人的身份,只等會試之后,就能再進一步。
自家無虞之后,周夫人就不可避免地格外思念起不知所蹤的女兒來,還有兩個從未見過的外孫,不過幾歲的年紀,竟完全不知死活,想起來就痛徹心扉,生生地大病了一場,躺在床上足有月余,這才稍見起色。
劉媽媽腦子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想著今日夫人用了藥之后氣色好了不少,想來是能夠處理事務的,便悄聲慢步地走進了內(nèi)室,見夫人正坐在臨窗的美人榻上閉目休息,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低聲稟報了。
周夫人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圓,不敢置信地看著劉媽媽。
劉媽媽對著周夫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說的是真話。
周夫人的呼吸聲立刻急促了起來,一雙手也緊緊地攥住了劉媽媽的胳膊,長長的指甲刺得她生疼,卻一絲一毫都不敢動。
“去,去把人叫來?!敝芊蛉说吐暥林氐氐?,“莫要讓人,看見了。”
說到后來,嘴唇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劉媽媽低聲道:“夫人放心,老奴把人安置在后罩房的東廂房可好?”
后罩房以前是三姑娘未出嫁時的院子,出嫁之后就成了庫房,西廂房住的是看庫房的管事媽媽,東廂房卻是空著的。后罩房沒有門,住在里頭的人只能通過正房的耳門進入正院,從正房的正門出入。把夏竹安排在那里,能最大限度地把夏竹隱匿起來,把走漏消息的風險降到了最低。
“你親自去,給她找個深色的幕籬。”
幕籬能把人的面容遮上,深色的幕籬更能隔絕別人的視線,是當下女子出門的必備裝備。帶一個戴著幕籬的人進來,并不顯眼。
劉媽媽應聲去了,找了個深色的幕籬藏在懷里,一個小丫鬟也不帶,自己去了偏門的門房。
劉媽媽也是認識夏竹的,一見來人便確定了身份無疑。只低聲說了句:“跟我來?!本桶涯换h遞了過去。
夏竹知道陸府認識自己的人比較多,自己身份又比較敏感,對于劉媽媽的舉動很是配合。把幕籬戴在了頭上,把自己的相貌遮得嚴嚴實實,乖巧地跟在劉媽媽身后,一路沿著僻靜的小道進了周夫人的主院。
劉媽媽直接把她領到了東廂房,見她身上實在埋汰,吩咐了自己的心腹小丫頭去燒了水,又找了一套衣服給她,等她洗浴干凈了,這才領人去了前頭。
周夫人早就派人在大門口等著,只等著陸少卿一回來,立刻就把人請進了主院。陸少卿官服都沒來得及換,一見老妻派人等著自己,便知道發(fā)生了大事。急匆匆地進了屋子,把下人都屏退了問道:“怎么回事?”
周夫人便把夏竹的事情講了。
陸少卿皺著眉頭在屋子里踱開了步,老妻當家多年,此事處理得益,在不知夏竹來意的前提下,盡可能地隱匿其行蹤是很有必要的。
“有幾個人見過她?”陸少卿再次確認。
“門房上兩個,然后就只有劉媽媽了?!?p> 也就是說,只有三個下人知道夏竹來到了陸府。還好,還好,陸少卿又在屋子里轉(zhuǎn)起了圈。
劉媽媽把夏竹領進來的時候,陸少卿已經(jīng)轉(zhuǎn)累了,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
夏竹眼睛里含了淚花,也顧不得地上冰涼,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奴婢夏竹見過親家老爺、夫人?!?p> 周夫人嘆了口氣:“快起來吧。劉媽媽,給她搬個凳子坐?!?p> 夏竹誠惶誠恐地道了謝,爬起來坐了個凳子邊,拿出帕子來擦擦淚,半低著頭,等著陸少卿的問話。
陸少卿沖著周夫人使了個眼色,周夫人知道他自持身份,自己也想知道女兒的消息,便開口問道:“夏竹,你說你是從北關來?我那孩兒呢?”
夏竹從北關城破講起,一直說到了自己如何來到了京城,劉媽媽越聽越驚,萬分后悔自己怎么就因為想知道親妹妹的消息就留了下來。
肅國公府被抄家奪爵,滿府流放邊疆??粗孟袷潜菹戮W(wǎng)開一面,可前提是勾結(jié)韃子的范俊豐所處的三房被肅國公府立刻全都分了出去。還不是一般的分家,而是分宗,一家徹底變成了毫無關系的兩家。
當時她還為自家三姑奶奶憤憤不平,覺得肅國公府實在是太沒有人情味了些??膳紶柭牭嚼蠣敽头蛉私徽劦臅r候才知道,若不是肅國公府當機立斷,怕連這個被抄家奪爵的下場也落不下。
自家兩個庶公子不就是因為怕被牽連,所以才鬧著分家,被正中下懷的夫人分了出去嗎?
沒有人會在意劉媽媽這一介奴仆下人的想法。夏竹長途跋涉千辛萬苦才到了京城,找到了夫人的娘家,只覺得以后總算是有了靠山,能過上以前只要照顧好主人家便高枕無憂的好日子。將自己的經(jīng)歷事無巨細全都說了出來,就連柴娘子家里幾口人,住在晉中府的地址,院子里有棵老大的石榴樹都說了。
周夫人在聽到夏竹在北關范府經(jīng)歷的兇險時,忍不住握緊了拳頭;聽到自家女兒下落不明時,掉了許多淚;知道兩個親外孫居然僥幸逃過一命,在心里念起了佛;了解了那個柴娘子的行事風格后,又有些惴惴不安。
一時之間竟是百味雜陳,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相比之下,陸少卿就理智得多,一直端坐在太師椅上,聽夏竹一五一十地細細道來。等夏竹全都說完了,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讓劉媽媽把夏竹帶了下去。
夏竹有些不安,按說知道兩個親外孫還活著,不是應該歡喜難盡,立刻派人去晉中府把人接回來嗎?知道自家姑爺是被冤枉的,不是應該義憤填膺,立刻想法子為姑爺平冤昭雪嗎?怎么親家老爺什么準話也不說呢?
周夫人溫聲道:“你這好幾個月在路上奔波,也實在是太辛苦了,真是個好孩子。只管下去歇著,等倆小公子來了,還得靠你伺候呢?!?p> 夏竹的心安定了,可不,這是親家夫人心疼自己呢,沒準兒等自己離開了,人家就派人去晉中了。
夏竹就安心地在陸府后頭的東廂房住了下來,劉媽媽待人殷勤,見她送來了難得的消息,還特地遵從了夫人的吩咐,到內(nèi)院小廚房要了些湯水給她。
“夫人說了,你這路上顛簸得厲害,那些硬實的飯菜不好克化,先用些湯水把胃口好好養(yǎng)養(yǎng),到明天就能照常進食了?!?p> “多謝夫人,多謝劉媽媽。”夏竹感激涕零,“奴婢算哪個臺面上的人啊,還讓夫人、劉媽媽這般費心?!?p> 劉媽媽笑得溫和:“可別這么說,你把我們陸家的兩個外孫救出來,這就是陸家的大功臣。主人家最是仁慈,你立下這等大功,沒準兒還能出了奴籍,成了良民呢,以后子子孫孫就都不用過這伺候人的營生了?!?p> 夏竹急忙搖頭:“奴婢不出籍,奴婢還要伺候兩個小公子呢,等小公子長大了娶妻生子,奴婢能跟劉媽媽一樣當個管事媽媽,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個傻孩子,劉媽媽心里嘆氣,當人奴仆有什么好?生死全憑主人家做主。自己伺候一輩子人不算,子孫后代也沒有個前程。還是那個柴娘子想得明白,怎么也不簽賣身契,有機會便抽身,過自家的小日子去,等兒子中了科舉,也能昂首挺胸地做個人上人,使婢差奴過一生。
人各有志,劉媽媽自然不會跟把以當管事媽媽為終身奮斗目標的夏竹多說什么,自己能不能吃上明天的飯還不知道呢,哪里有閑心管別人的生死?
劉媽媽格外地謹言慎行了起來,就連自己的例飯,也不假人之手,而是自己親自去提。
沒兩天,夏竹就生了病。叫了鈴醫(yī)進來看了,開了幾服藥下去,不但沒有減輕癥狀,反而越來越重,到最后竟臥床不起。
周夫人嘆息:“她可是路上積了病,閑下來一下子就發(fā)作了出來,可不是兇險?可要好生照顧著。你也要小心,別染上了病氣,我這還指望著你呢?!?p> 劉媽媽一顆心這才算是安定了下來,默默地接過了周夫人遞過來的藥包。
再過幾天,陸府悄悄地抬出了一具尸首。染病身亡的奴仆,主人家還賞了一副棺材板,這就算是不錯的了。
又過了些日子,偏門的門房來福著了風寒,還把管事給傳染上了??爝^年了,不能讓他們在陸家待著,急急忙忙地送到了莊子上。誰知道到莊子上不過三天,兩個人都沒熬過去,雙雙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