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前路黑洞洞
逆風翻盤和甩開千軍萬馬帶來的興奮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春淺姑娘的逃亡之路才不到半日便陷入僵局。
我心中其實早就盤算好要前往白露山莊。一來是因為老不修還在的時候就曾有心讓我去那里找?guī)煹?,他能這么說肯定經(jīng)過了我所顧及不到的深思熟慮;二來是我本人也對當年的天下第一莊心存向往,對傳說中的“有錢啥都能買”好奇不已。
然而外面天寒地凍我兩袖清風。依著眼下情況,能不能順利活到明天早上都成問題。官道是萬萬走不得,除了掌門令我手頭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文牒,錢更是分文沒有,三日一到任誰都能拿我換賞;糟糕的是我跑出來時還穿著半套花鈿禮衣。冷就不談了,相比戴孝,這身衣服才真真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我一度很后悔此前把滿頭金釵一股腦全丟在了掌門院的臺階上。轉頭想想,那些東西的形制和禮衣一樣,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皇家之物,哪有鋪子敢收。
為什么雍王自信能把我抓回來?換我我也有。
我心中一萬個拿不定,繞了半天非但沒跑出多遠,反而趁著燈下黑又回到了謝公鎮(zhèn)。才走到鎮(zhèn)頭,正碰見準備收攤的餛飩老伯。
“喲……這不是春淺姑娘?你這是?”
“老伯我……”話到嘴邊根本開不了口。我怎么解釋?該說是逃婚還是逃命?
看來雍王確實還有些信用,起碼鎮(zhèn)上的人暫時并不知道山門中發(fā)生的種種變故??绅Q飩老伯在打量了我一番后,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閃過驚訝和思索,忽然變了臉色:
“姑娘這副打扮不宜在外亂晃,趕緊先進屋再說吧?!?p> 我雖有猶豫卻也只得默然下了馬,跟著進入餛飩攤后的一間小屋里。沒一會,老伯翻出一件舊外套給我:
“明日不要等天亮,沿著鎮(zhèn)后的田中小路一直往西。過了河,再走幾里地,有個叫少師營的古村可以落腳。過了少師營再往西就是秀屏山,之后就全看姑娘自己造化了。格老子家中沒有女眷,一件舊衣服還算干凈,姑娘不要嫌棄?!?p> 外套是厚實的男子棉衣,給我穿多少有點奇怪。我捏在手中摸了摸,皺眉道:“我且還稱您一聲餛飩老伯——您究竟與我千重有何淵源?可知這山上出了何事?”
我久居山門但不幼稚。這若是雍王給我下的什么套子,我豈不是開局就輸了個底掉。
餛飩老伯卻急忙擺手不等我說下去:“那么多當兵的上山半月還不見下來,一定出了大事。我只是個平頭百姓,聽到就是罪過,姑娘你也行個好?!?p> “至于淵源也是談不上的。只是二長老當年也愛喝我家的餛飩,一勺醋,多放蝦皮不要香菜??匆娔憧倳屓讼肫鹚麃怼!?p> 這應該是實話。就我所知老不修的確是不吃香菜的。
“您這番幫我,總不能就因為我?guī)煾付嗄昵霸谶@里喝過兩碗餛飩?!?p> 老伯道:“格老子不白幫忙。你這匹馬我留下,還可以饒你些碎銀當做盤纏?!?p> 我從山門下來,眼疾手快順手牽羊的乃是一匹軍馬,差點忘了這也可以賣個好價錢。而依老伯所指的田埂小路,多半也行不了馬。于是我立刻道:“成交?!?p> 老伯連連搖頭道:“世道險惡,如今朝廷和武林爭斗不休愈演愈烈,姑娘往后去可萬勿如此輕信于人?!彼D身要走,剛到門邊又突然停下,轉頭看著我,終究還是開口問我:
“容格老子多問一嘴:這千重山門是不是沒了?”
他的話又讓我想起了這些天發(fā)生的林林總總,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大聲對他道:
“只要有我白春淺在,千重兩個字就永遠不會倒?!?p> 這段時間托大的話我說了不老少。悲哀起來常常會覺得,自己就剩下一張嘴了。
少師營這個地名陌生而古怪,乍聽著總覺得是什么屯兵打仗的前哨所在。相比之下,秀屏山就要出名的多。餛飩老伯所指的路徑與我前往白露山莊的大方向有些許偏離,但別有其精妙之處。他不知細節(jié),只能大概猜到我在逃跑。如此三日之后朝廷張榜追人,他肯定也肯定不會包庇隱瞞;反過來,如果我能在被找到之前就躲入茫茫大山,那就還有一線轉機。也是基于這點,我才覺得他的方案可以采信。
次日一早,我算是輕裝上陣徒步而行。剛開始還不住想些有的沒的,等到后面便只剩下機械麻木的找路看路,再無多余精力去操心還沒到眼跟前的事。老伯說到沿途要經(jīng)過一條河,怎料這條河我走到快天黑都不曾聽到半點水聲。冬日里天短,我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腳程。
終于,在四面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之前看到田野盡頭有一星燈火。彼時我已饑腸轆轆快要昏死在田間野道之上,強拖著身子敲開了那戶唯一僅有的人家。
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看到我很是愣了番神:“客人這是?”
我低頭看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的打扮比較滑稽:連裳的里衣裙擺已經(jīng)被沿途泥漿染的看不出顏色,頭發(fā)散下大半像個女鬼,身上還披著老伯給的男子棉衣。索性順口鬼扯道:“小女子投奔親戚,誰知路上遭了強人又與家里走散。慌不擇路流落至此,還請大哥收留我一個晚上。”
“這種天氣路上還有強人?”
農人大多憨厚本分。那中年漢子猶疑著還是把我讓進屋中。這個咱懂,我趕緊掏出碎銀遞過去,卻被推回。
“鄉(xiāng)里人家往來行腳借宿是常有的事,不必破費。俺讓俺婆娘招呼你?!?p> 中年漢子朝里屋喚一聲,門簾掀開出來一個年紀稍輕的婦人。她看我一眼便道:
“誒呦,這姑娘是家里遭了什么難吧。”
我連連點頭。把之前的謊話原樣又對婦人說了一遍。
“真是可憐,大寒天里的——看你這樣子,先吃點東西暖暖。”
晚餐只有幾乎找不見米粒的稀湯和大頭菜,在我卻已是無上的珍饈美餐。我抱碗大口喝著,那婦人又問:
“你要投的親戚在哪里?。俊?p> “少師營。聽說過河走不了幾里?!?p> “少師營?那真是可巧可不巧。往日里不過咫尺之遙,可擱在如今,你得多走起碼二十里?!?p> 捧碗的手尚還懸在空中,我大驚:“二十多里??這卻是為何?什么河這么遠,難不成是冬季里沒有船家?”
一直默不作聲漢子忽然插嘴道:“非也。俺便是船家,屋后就是河。至于為啥要多繞二十里,姑娘自己出去瞧上一眼就明白了。”
我自然不信邪,當即丟下碗便跑了出去。借著屋中映照出微弱的燈火光亮,屋后的河面平坦而沉寂,宛若一面未開磨的鏡子,竟是完全上了凍。怪不得離了這么近也聽不到水聲。
“凍住了啊!這不是更好!”我拍著大腿。
船夫漢子急忙解釋:“咱們南地不比北邊,河水空結了一層冰殼卻凍不實,是人也過不得船也行不了。真想過河的,只能老老實實往下游再走上幾十里,那里就有橋了。”
沒什么人會在大冬天出遠門,這個臨時狀況餛飩老伯未必知道可以理解。多走二十里意味著起碼又要白白浪費去半天,還不包括折返的距離在內。放在平時繞路便繞了,可而今存亡賽跑之際,實在耗不起這個時間。我從地上摸了塊石頭朝河面砸去,石頭穩(wěn)穩(wěn)落在冰面滑出好遠。船夫漢子見狀搖頭道:
“姑娘千萬別犯傻。為貪近路折了小命,不值當?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