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迷煙的用法
我瘋了才會真的在鏡子前傻坐一夜。
禮衣的構(gòu)造十分復(fù)雜,穿時不多幾個人前后張羅著根本沒戲;有意思的是,這玩意自己脫起來卻恰恰相反,可以只解幾個帶子然后整套往下直接扒。
于是第二天第一個進(jìn)入房間的人看到了千重掌門以糟糕睡相把自己裹在滿床衣服里的詭異場面。之后和昨天的流程差不多,我睡眼惺忪的“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所謂皇室待遇,雍王則坐在一旁喝著茶,看我好似看猴戲。失去了袖袋的春淺姑娘更好比被人剝了殼的蝦。按照他看來,如今的我是只能束手就擒任他宰割。
“非常時期儀式潦草,只能在這里因陋就簡,委屈王妃了?!?p> 這人說話一直就是這種非常欠揍的口氣,半月相處下來我已見怪不怪。論爭口舌之利我長這么大還沒虛過誰,只不過眼下沒什么心情,打著呵欠回敬道:“殿下您一表人才,怎的拖到這個歲數(shù)才娶妻成家?該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p> 雍王笑笑:“王府中有數(shù)名侍妾,空著的乃是主母之位。既然是能做成筆好買賣的位置,當(dāng)然要留待時機合適再拿出來?!倍笥滞嫖兜溃骸爸劣谟袥]有難言之隱,王妃不日一探便知。”
我以為貴族間的教育更講禮義廉恥,雍王不曉得讀的哪位圣賢長大,說話常如下三濫的潑皮。
話說間外面忽然喧鬧起來,我稍仰身子看了一眼屋外,朝他道:
“您有空坐著打嘴仗,不如回去處理朝廷公文。這幾天我掌門院倒快變成你朝廷的中書門下了,山門不比閣部井井有條,重要的東西千萬別亂擺?!?p> 雍王也聽到了外面的騷亂,扭頭吩咐一個親衛(wèi):“去問問速喜,這吵吵嚷嚷怎么回事。”還沒等這人走出房門便有一個小吏慌慌忙忙沖進(jìn)來稟報說偏殿走水,滿屋濃煙已進(jìn)不了人。
雍王當(dāng)即摔了杯子站起來正要發(fā)作,忽然瞇起眼睛扭頭看我。
我只是微笑著吐吐舌頭:“烏鴉嘴行不行?從昨天到現(xiàn)在你看我可是抽的出身搞事情?”
“……哼!把王妃帶到屋外,讓白檣看住她,其他人隨本王走。”說罷便急匆匆隨那小吏走了。
聞?wù)f走水,屋里一眾圍著我轉(zhuǎn)了一早上的女人們頓時兵荒馬亂。倒是我從容不破的起身抄上長煙管,優(yōu)哉游哉的踱出門去,正看見走廊的盡頭站著廊柱般的空亡。許久不見,他又把漆木面具戴了回去。這樣也好,省得我會下意識想起老不修。
風(fēng)干物燥,偏殿緊閉的門窗中躥出滾滾煙塵。后到援軍的馬就留在院子里,雍王已帶人火急火燎忙著搶救他的折子。不過他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發(fā)現(xiàn)那屋中根本沒有任何起火點,單純只是我昨天故意留在他桌上那幾個稍加改造過的迷煙管子開始發(fā)揮作用了而已。無關(guān)醫(yī)毒,這套小把戲是我早年從四師叔那里學(xué)來的,一直也沒有合適用的機會。再聯(lián)想到四師叔的下場,那心中真宛如一塊被水泡發(fā)的死面疙瘩般不是滋味。
多說無益,機會就在眼前。
有關(guān)迷煙的正確用法,老娘今天便來給你們補補課。
在所有人驚詫不及反應(yīng)的目光中,尚未禮成的雍王妃猛然探手把滿腦袋叮當(dāng)亂響的鳳冠首飾撥下來丟在地上,扯開連裳的帶子脫了外衣就向臺階下沖。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此生還能跑這么快,尤其是在穿著這大一堆綾羅綢緞的情況下根本看不清腳下,一步多跨了好幾層沒給跌死,感覺活像是從高臺上縱身飛下來。冬日的寒風(fēng)刀子般往臉上耳朵上削,凍的人生疼;偏身上已經(jīng)開始出汗,被厚重的禮服捂的十分不舒服。直到我的手已經(jīng)快要牽住最近一匹馬的韁繩時方才聽到有人叫喊:
“快!快攔住她?。 ?p> 頭一個做出正當(dāng)反應(yīng)的人是空亡。
他從走廊盡頭閃身到我面前只在呼吸之間。這次他佩了一柄長劍,劍意所指天地變色,斷不是我這樣的肉體凡胎能夠躲閃或抗衡的。生死一瞬,我想過了,死在自己親爹劍下不丟人。
但那長劍沒有出鞘。和漆木面具顏色一般無二的木鞘硬硬的抵在我心口,被寬袍大袖中墊著的書本狀厚物粗淺攔住。我退開一點把東西抽出,正是在眾人慌亂無措間被我塞入懷中、老不修凝結(jié)畢生所學(xué)留下的筆記。
“這是我?guī)煾?,你弟弟?!蔽覕傞_筆記翻了兩頁,又指指自己:“這是你弟弟的徒弟,你女兒?!?p> 我根本沒指望這樣能說服一具無異于行尸走肉的殺人機器??胀鰶]有五官的面具使他整張臉看上去都像是空氣里一個無端存在的漆黑大洞,大洞呆呆“望”了我一會兒,竟然慢慢收回了手。
“多謝?!蔽也辉侏q豫,揣回筆記翻身上馬。我個子不夠高,腳蹬卡在了腳踝上,匆忙間也沒辦法去調(diào)整,只能放低重心全力策馬往外跑,全身被顛的幾乎散架。還沒跑到山門,忽聽見身后傳來大片馬蹄聲。
“鬧劇到此為止了。王妃,別逼本王放箭?!?p> ……無法。我只得勒馬停下,雙手舉起。
“轉(zhuǎn)過來?!?p> 我如言照做。
雍王的表情十分陰沉,一定要形容的話差不多就是書中說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狀態(tài)。我的行為終于觸及了他的底線,這次他不會這么輕易放過我了。
“跟我回去?!甭犓囊馑迹灰腋艺f一個不字他就能玉石俱焚當(dāng)真放火燒了千重山門。
“哎呀?!彪p手舉過頭頂?shù)淖藙莼鲆粋€懶腰。
“誰讓我的迷煙被人沒收了呢?這也怪不得我?!比粽f制毒手藝我是只此一家,下毒技巧自然也是別無分號,想讓雍王把一點易燃的磷粉帶到手上不是什么難事。我料定他看不上我那雕蟲小技,更不會認(rèn)真徹查和處理那些小竹管。
“白春淺??!”在他一聲怒吼下,身后眾人立刻拈弓搭箭對著我。
這是我不愛記人全名的根本原因之一。慢說人的名字可以肆意作假,真名和本人的形象性格也大抵不沾;一旦被人連名帶姓喊了,或是要一本正經(jīng)講些煩心事,或是眼前這種來找麻煩的情況,兩者都特別不友善。
“你們這些有權(quán)有勢的大人物太喜歡動不動勞師動眾。一群大老爺們長槍短棍的追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虧殿下您好意思?!?p> 長煙管在手中被我旋了個花,這東西跟了我許多年不離手,我很舍不得。一樣物品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人服務(wù),點燃的煙口冒出刺鼻異香,我這會兒其實癮很大,可偏偏這最后的一管煙是沒法抽的那種,實在是莫大的遺憾。
雍王看著我把煙管撅成兩截丟在地上目光一凜,迅速掩住口鼻命人后撤:
“你這又是什么名堂?”
“沒什么名堂。臨走了附贈多告訴您一個迷煙的另外用法?!?p> 我想說他不用這么緊張,沒法抽的煙并不等于吸到一口就會死,真用了那種毒和把山頭一把火燒了沒多大區(qū)別。不多時,草地上多了很多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蛇在動。這不合邏輯。即便山中之蛇成百上千,又如何可能在這個季節(jié)出沒?
可能的。
雍王不會猜不到我借故出門是意欲跑路,可我真的就只是想回去找迷煙。
迷煙被拆散,和我所擅長的某些提取物混在一起填入煙口。這就是我愣從昨天憋到現(xiàn)在一口煙沒抽、但卻時時伸手朝他要煙管的原由所在。加過料的迷煙味道很大,雖對人體沒有傷害,卻足以把滿山有毒沒毒的蛇都引出來發(fā)狂作亂。光癩蛤蟆爬腳面這招就夠許多人喝一壺,在我則只要能多拖延上一時半刻便夠了。
也許山門往后很多年再不會有蛇了。我在心中小小嘆息著,卻看見雍王放緩了表情露出老奸巨猾的笑意來:
“你實在很有意思。本王捭闔半生,萬不想今日卻栽在你這小掌門手中?!彼J(rèn)真的說。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跑多遠(yuǎn)?該不是去武林盟找你的葉公子吧。”
我也笑起來:
“咱們打個賭如何?我先跑半天,看您能不能抓住?!?p> 雍王道:“那多沒勁。三天,本王讓你三天。三日之后,朝廷必發(fā)下海捕文書,不惜代價也要活捉你這欺君逃婚的雍王妃?!?p> 事到如今這人依然如意算盤叮當(dāng)響。海捕?分明是變了花樣的大肆宣傳我是如何叛賣師門,坐實千重已投靠朝廷一事。這么一來武林盟也絕不會放過我。無論我最終下落何方,他都穩(wěn)賺不賠。
那又如何,我并沒有多余選擇。
“好。”我掏出掌門令舉在手中。“我以山門之名起誓,愿賭服輸?!?p> 兒時我假想過很多次自己有朝一日下山闖蕩的模樣。我想著老不修會來送我,想過掌門會在臨行前諄諄叮囑,想過小師叔抓著我的手淚眼婆娑。
世事難料。
但我又同時覺得自己打出生以來便數(shù)今日最暢快淋漓無所牽掛。身后已無家鄉(xiāng),迎接我的將是人心險惡而又風(fēng)云莫測的茫茫武林浩瀚江湖。我如風(fēng)而行,不知來處,亦無去向。
管他呢。
橫豎春淺姑娘從來不是什么走一看百之人,心之所到,隨遇而安。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