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說完這句，郝音哽咽不能成聲。千言萬語在心頭，面對父親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她咬咬牙，用力地攀住門把手，刷上門卡，借著身體的力量擠進房間，軟弱無力地靠在墻上。

　　剛剛接完弟弟電話，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力量從身體里爆發(fā)。不管如何跌倒，如何咳嗽，如何無力。她都掙扎著爬上了四層，一步步踉蹌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電話一撥通的剎那，她再次淚流滿面，哭得有些壓抑。手機險些滑落。

　　話筒里傳來父親郝國立焦急的聲音。

　　“郝音，你怎么樣了?。俊?p>　　實際上郝國立站在樓下入口處的玻璃門外，把保溫盒抱在懷中，有些手足無措?；ò椎念^發(fā)凌亂，胡子拉碴，眼圈發(fā)紅。

　　他推了推玻璃門，被從里面鎖上了。

　　“爸……”

　　沉默了半天，一聲“爸”喊出，郝音再也不壓抑自己所有的情緒，在電話里放聲哭了出來。

　　痛苦，絕望，害怕，脆弱……

　　郝音順著墻壁緩緩地滑下，雙手抱住自己的雙臂，整個人蜷成一團，把頭深深埋下去，閉上眼睛，任所有的眼淚流出來。

　　“叔叔，你需要幫忙嗎？”

　　服務臺的稍微年輕的護士走到玻璃門邊，隔著玻璃門輕聲問。

　　她看到這個腰板挺直、身材魁梧、一臉嚴肅的老人，拿著電話一直在顫抖，聽著聽著，突然之間老淚縱橫。

　　小護士看著眼前的老人，不免得也情緒深受感染，想到了老家的老父親。前些日子一直瞞著老父親，昨晚他終于知道自己在一線了。電話里也是這樣，任何責備都沒有，只是哽咽著再三叮囑她：“閨女，你要保重自己，一定要平平安安的?！?p>　　郝國立有些失神地捏了捏眉心，對著好心的小護士擺了擺手。

　　他也沒想到自己真地會流這么多眼淚。活了快七十歲，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哭。第一次是母親得病去世。第二次就是今天為了女兒郝音。父親去世的時候明明很悲傷，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郝國立鼻涕快要流出來了，立即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了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叔叔，你快點走吧。這里到處都是病毒。這是給你孩子煲的湯吧！ta叫什么名字，住什么房間？你把湯盒放在這里，我們一會轉(zhuǎn)交給ta?！?p>　　郝國立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又用餐巾紙把鼻涕擦了擦。正了正神色，重新恢復了平日里慈祥又嚴肅的老干部形象。

　　電話里的哭聲漸漸變小，變成小聲的啜泣。

　　“郝音？”

　　郝國立小心翼翼地喊了聲。

　　對面沒有回答。

　　“郝音？”

　　郝國立試探著又喊了聲。

　　對面沒有回答。

　　“好（四聲）哭寶？”

　　郝國立換了種自己不太熟悉的輕松語調(diào)喊。

　　郝音被爸爸這么一喊，愣住了，這是她從未聽過的口氣。破涕為笑，卻又禁不住哭得更傷心了。

　　“女兒，你怎么又哭了。不哭了，不哭了?！?p>　　郝國立此時的口氣軟軟的，完全跟哄外孫女豆豆哭的時候一模一樣。就這句還是跟媳婦丁晚香學的。無論大女孩，還是小女孩。只要一哭，他就手足無措，沒轍。

　　如今這么堅強獨立的郝音其實小時候特好哭。

　　作為軍人的郝國立，平日里最不喜歡看人哭哭啼啼的。從來只會大吼一聲，“哭什么哭，不許哭！再哭，就再給你兩巴掌！”

　　又或者“不許哭！女孩子要堅強！”

　　又或者“軍人的女兒要堅強。必須給我笑！”

　　經(jīng)常一手揪著郝音一個臉蛋，硬給郝音擠出一個慘兮兮的笑臉。

　　有時候非要帶著女兒出去跑幾大圈，跑得大汗淋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美其名曰鍛煉意志。

　　如今想起來，有些心疼。

　　郝音聽到父親這聲溫柔的安慰，卻止不住又哭了。

　　淚眼朦朧中，她似乎看到童年那個幼小無措的自己聽到父親的安慰，望著父親甜甜地笑了，沖父親奔過去，撲在父親的懷里。

　　誰也說不清為何。多數(shù)人即使有母親的溫柔呵護，卻獨獨渴望父親的關(guān)心、肯定和贊許。也許正是因為父親的沉默和嚴厲，這份距離感和山一樣的高大感，每個孩子都渴望得到父親的目光和愛。

　　郝音小時候渴望父親的安慰和肯定，雖然來得有些晚，此時化解了她多年來的那些傷心的缺憾。就連父親嘴里的“好哭寶”從前似乎意味著嫌棄和否定，此時卻聽起來充滿了親昵和疼愛。

　　“爸……”

　　郝音禁不住失聲痛哭。

　　“爸，我真的好難過，真的好難過。爸，我今天在醫(yī)院確診了。我真的好怕，爸爸。我真的好怕。爸，對不起。我好像真的是個好哭寶，真的挺弱的。我……”

　　郝音說著說著有些激動，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郝國立在電話那邊鄭重地點了點頭。眼睛再次濕潤了，又生生地忍了下去，化成鼻涕掉進了口里，又咸又苦又腥。他小心地吐在紙巾里包起來，對著玻璃門一直陪著他的小護士擠出一個笑容。

　　卻依然情不自禁想流淚。

　　原來想哭的時候，真地挺脆弱。壓根不是想止住就止住。強行止住，心底只會流過更多的淚水。

　　“不，你很堅強。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心里苦。想哭就哭出來。

　　今天好幾個最先確診的醫(yī)生都治好出院了。你要有信心。得了這個病不要緊，能治好！要有信心。要堅強！聽到了沒有？！

　　女兒，你還很年輕，你還有豆豆，還有我和你媽。越是困難，你就越要堅強起來。

　　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困難，沒有跨不過去的坎。聽到了沒有？”

　　郝國立講完，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又啰里啰嗦地講了一堆大道理。

　　他急急地對郝音說，“對不起，爸爸又給你上政治課了?？傊液湍銒尯軗哪?。希望你能積極治療，堅強起來，早日康復！”

　　這是郝國立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跟女兒道歉。卻好像沒有一點勉強和尷尬。

　　“爸！”

　　郝音百感交集，一聲“爸”表達了她所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