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建康街頭的交通事故
暮春時節(jié),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在暖洋洋的四月天,王恭率北府軍班師回到京口。十多天前,他起兵,旄鉞所指,政敵王國寶授首伏誅,丞相司馬道子致書謝罪,朝臣個個如臨大敵,有些人已經暗中整理行裝,準備逃離建康。
好在虛驚一場。
司馬休之乘船回建康,一路上不斷飛鴿傳書,向父親打探朝中消息,對朝內這些變動了如指掌,感到非常失望。
司馬休之手握著所有傳回來的訊息,站在船頭,遙望江天,只見落日長天,空中只有一行雁跡,一時起了江風,江上波濤滾滾,遠處幾座青峰從云霧中浮現出來。休之看了片刻,又把目光從虛無縹緲的遠處山峰收了回來,看到岸邊有十數名纖夫,正肩扛手挽,用數條纖繩拉著他的這座大船,在岸上艱難行走。這一段江路水流甚急,又是逆水行舟,他們彎腰前傾,頭就像要貼到地面,走得很吃力。那些纖繩,有孩童手臂那么粗,在江風中顫顫悠悠,好像時刻要斷掉似的。
侍妾月兒從船艙內出來,抱著一件青緞披風,披到他身上。
“世子爺,小心著涼?!?p> 休之沒有理她,仍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之中,不禁嘆了口氣。
“世子爺,這江面有什么好看的?您看了這半天了?您跟我說說,讓妾身也賞鑒賞鑒?!痹聝呵尚毁?,故意逗他說話。
“月兒,假如我們遇上了險情,這船可能會顛覆,你是會棄船而逃,還是拼死一戰(zhàn)?”
“這好端端的,您怎么說這個?”月兒不敢貿然回答。
“我打個比方而已,你但說無妨?!?p> “那妾身說了,世子爺得賞妾身一件東西。要不然,妾身可不說?!?p> “你要什么?”休之仍看著遠處。
“妾身要的東西不值什么,您只管答應賞我便是?!?p> “好?!?p> 月兒先行了個禮,然后說道,“依妾身說,棄船而逃最是下策,這四處都是水,還能逃到哪里去,妾身自然會追隨世子爺拼死一戰(zhàn)?!?p> 她話音剛落,休之就笑了起來。因為月兒斷定自己會拼死一戰(zhàn),果然沒有白疼她。又想朝中袞袞諸公,還不如一介女流有骨氣,實在可笑。
月兒見休之心情好了,便把手一攤,“妾身謝賞。”
休之笑問她,“你要什么,只管說,我一定賞你?!?p> 月兒指指他的袖口,“妾身不要別的,就要您袖子里那一塊棉帕?!?p> 休之遲疑了一下,從袖子里掏出那塊布來。月兒怎么會想要這個?這是云秀送他點心,用的那塊包帕而已,點心吃完,休之見這方包帕素凈雅致,便命人洗了,隨手帶著。
月兒把包帕輕輕地從他手上拿了過來,“這帕子好是好,就是太簡素,配不上世子爺身份尊貴,賞給妾身最好了。妾身親手繡了一塊,用的是上好的錦緞,給您留著用吧。這手帕像妾身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您身邊?!闭f著,便從自己隨身的繡囊中拿出一塊錦帕,含笑奉上。
休之笑了,把月兒攬在懷中。
忽然,大船一震,月兒驚叫了一聲,差點摔倒,休之扶著她站好。
月兒驚魂未定:“世子爺,您沒事吧?多虧世子爺,要不然妾身就掉到江里去了。這些纖夫們,是干什么吃的!來人!”
她想叫人責打纖夫們,出出惡氣,休之卻攔住她說:“算了,他們不容易,不必計較。船頭風大,我送你進艙?!?p> 月兒得到休之如此呵護,嬌媚地點點頭,便也作罷。
過了這段險路,接下來就一帆風順了。又過了幾日,便到了建康。
方明駕著馬車,帶著譙王府的人,已在岸邊等候了幾日了。見一艘大船上掛著寫著“司馬”二字的燈籠,便知是休之到了,忙忙地迎上去,“拜見世子爺?!?p> 休之離家日久,見了方明,覺得親切,問道:“我才剛下船,你們怎么來得這么快?”
方明笑著說道:“我自回來探親,本來就要回晉陵,就接到世子將回京的消息,索性不走了,日日在江邊等候,今天可算等著世子爺了。這下王爺和夫人可不會白高興了?!?p> 休之聽他說著,眼前好像看到父母倚門張望的樣子,不知道他們這幾天等自己不到,是如何的失望。
他不禁自語道:“父母在,不遠游?!?p> 方明請他上車,然后一面派人回府報信,一面幫吳勛帶人從船上往下搬行李。
休之看到自家的軒敞大車,掛著譙王府的燈籠,前面駕著五匹駿馬,都是毛色鮮亮,膘肥體壯。那是父親的車,他小時候,父親便抱著他,坐上這馬車帶他玩樂。休之心頭涌起一股暖意,恨不得立刻見到父母。他解下披風拋給方明,把寬大的衣袖在手臂上纏繞了幾圈束緊,從車夫手里拿過馬鞭,跳上車去,拉起韁繩,把馬鞭一揮,駿馬便奔跑起來。
休之不等眾人,親自駕車回府。
建康城內的街道,他非常熟悉。這次離開不到半年,城內竟然又添了些新店鋪,道旁的樹木也長得大了,枝葉繁茂。街上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建康遠比京口富庶,這里的人生活沒有那么艱難,就連王恭起兵的事,也沒有造成民間多大的震動。的確,小民百姓所求不過一日三餐,朝廷風云動蕩,他們是不管的。
休之想著,駕著馬車飛奔,忽然,側后方也有一輛馬車飛快地跑來,漸漸地要追上他。
那馬車上的車夫大叫:“前面快讓開!別擋路!”
什么人這么霸道?
休之可不打算給這種人讓路,揮手又是一鞭,他的馬車便仍領先跑開,進了前方的一條巷子。過了那條巷子,便是達官顯貴們住的東城。
后面的馬車也要去東城,見休之不讓路,車夫叫罵著,連連揮鞭,也很快跑了進來,很快追上休之。
車夫好像立志要跟休之過不去,又連揮幾鞭,馬車便趕上來,與休之并駕齊驅。
咔的一聲。
兩輛馬車鄰近的輪子碰到一起,車軸互相插進對方的車輪。兩車都是一晃,休之連忙握緊韁繩,死死地控制住馬車,不至于顛覆。
這條巷子不算窄,本來可以容納兩輛馬車并排慢走。此刻兩車競相追逐,互相擠撞,兩車外側車輪都免不了撞上墻面,在巷子兩側的墻上都留下兩條長長的時斷時續(xù)的劃痕。
休之回頭問那車夫,“你是誰家的人?”
車夫狗仗人勢,“我家主人官拜侍中,是當朝丞相的公子。你還不讓路!”
眼看巷子到了盡頭,休之在沖出巷口的同時,把韁繩往旁邊拉了幾下,便脫出輪轂,再用力一揮馬鞭,馬匹吃痛,更加賣力地跑起來,超過那輛馬車大半個車身。休之便又把韁繩反向一拉,馬車便往那車斜前方跑去。
眼看要撞上,那馬車的車夫害怕了,死命地往回拉韁繩,生生地把駕車的五匹馬都勒得前蹄抬起,不住地嘶鳴。
休之得意地一笑,駕車飛馳而去,又跑了一二里地,轉過街角,他緊拉韁繩,讓馬車放慢速度,在譙王府高大的府門前,緩緩停下。
他跳下馬車,對守門的家丁說,“開門,我回來了!”
家丁揉了揉眼睛,確定是休之回來了,立刻喜笑顏開,先行了個禮,便連忙開了王府角門,又叫人進去通報。
休之不等他們通報,便大步走向父親的書房。他知道,這個時辰,父親習慣要在書房睡中覺的。但是剛走到中庭的時候,司馬恬夫婦已經被人攙扶著,迎了出來。
“休之。”司馬恬拄著拐杖走來,看到風塵仆仆的愛子,臉上都是笑意。
“父親?!毙葜觳缴锨埃蛳滦卸Y,“孩兒拜見父親、母親。不孝子回來了?!?p> 司馬恬等休之剛一跪下,便伸手拉他起來?!盎貋砭秃?。”
回來就好?除了能寬慰父母的愛子之心,休之還真不覺得回來就好。這四個字的分量,他還體會不到。他在京口壯志未伸,雖然回京路上都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內心依然耿耿于懷,此刻回到家里,就徹底放下了偽裝。
當晚的家宴上,休之向父母講述他在京口的事,剛聽說到一半,司馬恬聽他有些憤懣,便揮手制止他,然后屏退左右仆人。
“休之,你到地方上歷練了一番,比起那些紈绔子弟,已是不錯了?!彼抉R恬對兒子十分滿意。
夫人忍不住笑道,“沒見誰家做父親的,像你這般夸自己的兒子?!?p> 休之也笑了,不過他很自信當得起父親的夸獎。
司馬恬笑了笑,繼續(xù)說道:“凡事不要著急,慢慢來?!?p> “父親,怎能不急?王恭起兵作亂,朝廷非但不派兵征剿,竟然倒向他求和去了?就不怕以后人人都效仿王恭嗎?”
“滿朝文武有上百人,又不是只你一個人,你著什么急?”司馬恬眼里,兒子只有這一個缺點,就是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不太成熟。
“是啊,這天下是皇上的,咱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王爺,費那么多心做什么?”夫人也附和。
司馬休之連連搖頭,“孩兒不敢茍同?!?p> 司馬恬笑道,“夫人也不必多說了。休之,明日上朝,你大可先留心看看。有些事以后你就知道了?!?p> “這是家里,又不是朝堂。不要總說這些事了,讓人掃興?!狈蛉送崎_窗戶,窗外的月亮,說道:“你們看,外面月色多好。休之,陪爹娘去花園散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