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師與老同學
劉毅從太守府里告退出來,駕著自己的牛車,準備回家。想起今天的事,雖然他以前追賊捕盜也殺過人、傷過人,但那些都是賊人,今天殺的是頂頭上司,雖然是太守的命令,但刁渾對他還不錯,劉毅還是覺得對不起他,心里也有點發(fā)慌。他一邊想著一邊駕車趕路,剛轉過街角,就遇到云秀。她正急匆匆地趕路,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戚姑娘,你怎么在這里?這是怎么了?”劉毅把車停住,跳下車來。
云秀看到他,擦了擦眼淚,說:“沒什么。正要去找王謐先生?!?p> “你找他做什么?”
云秀從袖子里取出劉裕寫的字條遞給他,說:“劉裕去找刁老爺了。這是他寫的字條,讓我送去給王先生,說王先生一定會去救他。”
“???他跟刁逵有仇啊,怎么自投羅網去了?難怪一大早就捎信說要蹲大牢?!眲⒁憬舆^來看那字條。
“這……都是我惹的事。我哥哥被梁貴算計,欠了十萬賭債,多虧劉裕和你們各位仗義疏財,已經湊齊了,但是梁貴躲起來了,沒辦法還錢給他,明天的債又要翻倍。你們同伴商量了,直接帶著錢和我哥哥去了刁府碰運氣。我來找……來找太守,他不見我。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就想到這個字條,雖然劉裕說到未時再打開,可是我心慌得很,就擅自打開了,一看才知道,他早就去找刁逵了,說萬一回不來,就找王先生救命。那我何必再等,現在就去找吧?!?p> 劉毅看完了,把紙條折好遞給她,安慰她說:“姑娘別怕,劉裕這小子命好,我跟他打小一起長大,大災小難那就沒斷過,每次他都逢兇化吉。你上車,我?guī)闳フ彝跸壬??!?p> 云秀沒有推辭,就上了車。她現在心慌意亂,既擔心哥哥的欠債,更擔心劉裕遭遇什么不測,他可是平白被牽連進來的。
劉毅叫她坐好,把鞭子猛的一揮,拉車的牛吃痛,哞的叫了一聲,狂奔起來。
牛車一路奔馳,不到一刻鐘就到了王家。
王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低矮宅院,門前種著幾株柳樹,雖然樹葉已經都落了,但是枝干遒勁,枝條在寒風中輕輕飄動,襯著白墻黑瓦,自成一景。
可云秀無心賞景。一看王家大門緊閉,她的心一沉。
看門的人雙手裹緊厚厚的棉衣,懶洋洋地靠在門前的柱子上。他認識劉毅,懶洋洋地揮揮手說:“您請回吧,跟太守大人說,我家老爺不會出山的,不用再來請了?!?p> 云秀賠笑遞上劉裕的字條,說:“這位官人,這是京口里劉裕給王先生的書信,煩請通報一聲,他有難,請王先生搭救。”
看門人一下子坐了起來,“劉裕?”他接過字條,抬頭看看天色,“這個時辰,我家老爺應該在書房寫字,二位請稍等,我這就去通報?!?p> 劉毅暗自稱奇,這個王先生,連太守的面子都不給,竟然如此厚待劉裕?這小子,面子這么大嗎?
云秀卻在擔心,剛才她先后去了何家和太守府,都遭人白眼。王家如此高門大戶,誰知道這位王先生肯不肯幫忙。萬一他不肯幫忙,該怎么辦。
沒成想,很快,門房從西側角門牽出來一輛馬車,又不多時,府門大開,兩個小廝伺候著一個中年人出來上車。那人長相端正,戴著便帽,穿著布質棉袍,胡須長到胸前,一絲不亂,背著手,不快不慢地踱步,見云秀和劉毅在門前候著,便對他們溫和地一笑,指著馬車說:“煩請兩位屈尊上車,帶路吧?!?p> 這就是王謐。
劉毅和云秀喜出望外,把牛車交給王家的下人,就上了車,將事情經過給王謐講了一遍。王謐聽了,捻著胡須笑道:“王恭將軍曾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個劉裕是‘常惹事,痛飲酒,不讀《離騷》’,可俠肝義膽,倒是個奇才。”
天空漸漸地飄下了雪花,不多時,雪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吹得人寒意入骨,鄉(xiāng)間道路也逐漸變得泥濘,馬車在漫天風雪中艱難趕路,走了許久,遠遠看到刁宅。
那是一所高大的宅院,天還沒黑,院門上的燈籠就早早地亮了起來,門前高高的臺階下,站著幾個人,吵吵嚷嚷地在說什么。
王謐等人下了車,正看見諸葛長民和戚大富等人站在臺階下,旁邊放著一個大箱子。他們正焦急地沖大門里喊,“梁貴,你過來!我們來還債了!”
幾個家丁拿著棍棒攔在他們面前,梁貴站在家丁身后,咧著嘴大笑,“你們找我何事呀?”
戚大富急的跺腳,喊:“我們還債!錢都準備好了!”
“哦,今天不方便,明天再說吧?!?p> 諸葛長民說:“梁貴,錢我們送到了,你愛收不收!咱們走!”
“走就走唄,反正我沒收著錢,明天就翻番?!?p> “那你滾過來收錢!”
“今天不方便,明天吧。”梁貴一副欠揍的模樣。
諸葛長民等人氣得大罵,正無計可施,一看到劉毅來了,就馬上把他拉過來,說:“太守府的書佐到了,你們還不讓開?”
梁貴等人哈哈大笑,“這不是劉毅嗎。別拿太守嚇唬人,等你哪天當上太守,……那我就得當丞相了。哈哈哈。”
劉毅今天殺了人,正心慌,聽他如此輕視自己,騰的就火了,拔刀出來就砍。梁貴沒想到他真敢動刀,往后一躲,被臺階絆倒,摔得四仰八叉。
劉毅持刀逼上一步,“混賬東西,敢罵我,滾過來受死!”
梁貴從地上爬起來,躲得遠了點,嘴上不示弱:“我們老爺現在里面坐著,你甭在我們面前耍大刀,有能耐,你剁自己呀?!?p> 劉毅追上來砍他。
梁貴忙叫人攔住。
戚大富、諸葛長民想趁亂闖過去,門口亂了起來。
王謐一邊讓他們住手,一邊拿出自己的名帖,讓人遞了進去。
一會兒,刁逵出來,門口的亂局立刻停止了。
雖然人們叫他刁老爺,其實他年紀不老,身材矮胖,穿著錦帽貂裘,臉上斜斜的一道疤痕,從兩眼間開始,直到嘴邊,看起來有些嚇人。
刁逵快步走到王謐面前,行了個禮:“學生刁逵,見過老師。這風雪天,您怎么來了?老師有何吩咐,派人傳話就是,豈能勞您屈尊臨門?!?p> 王謐稱呼他的字,微笑說道:“孟達不必多禮,我聽說劉裕在你這里,特來接他?!?p> 刁逵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劉?;熨~之至,竟敢驚動老師!”
刁逵命人將王謐的馬車拴好,拿些草料來喂牲口,親自扶著王謐的手臂,把他接進府中。諸葛長民等人便抬著大箱子,一起跟了進來。
剛進來,眾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王謐的臉色也微微一變,責怪地看了刁逵一眼。刁逵絲毫不覺,依然把王謐請到堂上,命人設座上茶。
只見劉裕光著上身,被反綁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樹上,身上鮮血淋漓,一左一右兩個壯漢,正在輪流甩鞭子。他們每一下都憋足了勁兒,鞭子呼呼帶風,每打到劉裕身上一下,他渾身就猛的一震,一聲不吭。
旁邊,還有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短刀長刺。
云秀被這血腥的場景嚇哭了,叫道:“別打了!”
戚大富撲通就跪下來,“刁老爺,我有錢,我來還債,別打他了。”劉毅、諸葛長民等提刀去救人。兩個打手被劉毅等人一擁而上,按倒在地。
云秀跑到劉裕身邊,看他身上已經血肉模糊,又見他臉色煞白,額頭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她哭著,從袖子里拿出手帕,卻不知道是該幫他擦頭上的汗,還是身上的血。
劉裕看到她,先是一愣,旋即笑了,“你來早了?!?p> 云秀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看著他哭。
劉裕笑道:“你別怕,我不疼?!?p> 刁逵罵道:“劉裕,你這混賬奴才,你我之間的事,為什么驚動王先生?”
劉裕把目光從云秀身上移開,沖他笑道,“王先生不來,我怕死在你府上。剛才打了五十鞭整,夠了吧?”
刁逵冷笑,嘲弄地說道:“是條好漢!”
戚大富忙說:“刁老爺,我來還債了,您快把他放了吧?!?p> “我與他算的是舊賬。你的賬,跟梁貴結去?!?p> 諸葛長民立馬叫道:“梁貴,你家主子讓你收錢,快滾過來?!?p> 梁貴緊走兩步,來到刁逵身邊,探詢地看向他。
刁逵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事辦得好。既然劉裕親自來給我認錯求情,這人欠你的錢,你就收了吧?!?p> 梁貴說了聲是,叫人來把錢箱子抬下去清點,諸葛長民怕他們使詐,沖孟昶使了個眼色,兩人跟了上去。一會兒,梁貴跟諸葛、孟昶清點完畢,來回了話。這事就算了了。
王謐對刁逵說:“把劉裕放下來吧,他還欠你多少,我來還。”
刁逵摸了摸臉上的傷疤,說:“回老師的話,他當初傷我這一下,剛才我打了他五十鞭,已經兩清了。來人,把劉裕放下來?!?p> 劉毅砍斷了綁繩,架著劉裕的胳膊,往門外走。
刁逵卻又把手一揮,有十幾個家丁攔住了他們去路。
劉毅提刀,怒吼:“讓開!”
“劉毅,你欠我的還沒還,就想走嗎?”刁逵聲音不大,透著一股陰冷。
“我欠你什么?”劉毅回身怒喝。
“刁渾何在?”刁逵質問他,“刁渾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恩將仇報,把他殺了?你這種臟心爛肺之人,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
劉毅一驚,“殺他是太守下的令,你不服,找太守大人去!”
刁逵大笑起來,“你別拿太守壓我。司馬休之不過是譙王之子,得罪我刁家,當今丞相也不會放過他。劉裕,你們幾個,可以走了。劉毅,把命留下?!?p> 劉毅握緊了刀柄,“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誰有本事留下我的命!”
王謐勸道:“孟達何必如此?!?p> 刁逵說:“老師見諒,學生家里是開賭坊的,自小講究的是賭債必償,學生不敢壞了規(guī)矩。”
眼看又要打起來,劉裕大聲說:“既然是賭場規(guī)矩,刁逵,劉毅的事,我也接著,你敢不敢跟我再賭一把?你贏了,我死,放他們走。要是我贏了,你得答應,你跟劉毅、跟我,所有恩怨,一筆勾銷。還有那個小胡人朱齡石,讓我們帶走,不要一錢。”
云秀沒想到這種生死關頭,劉裕還記得朱齡石的事。自己真是太對不起他了。要不是她,劉裕不會在喬遷之日傾家蕩產,還差點要搭上性命。士為知己者死。云秀想好了,如果劉裕輸了,那她也以命相報。
劉毅罵他:“你瘋了,站都站不穩(wěn)了,還賭?你不要命了你?”
劉裕低聲說,“你看咱們這幾個老弱病殘,還有女人,硬拼哪是對手。賭,還有一線生機。不賭,只能看你被人亂刀砍死。”
刁逵笑了,“劉裕,今早你跟我賭,已經讓我打了五十鞭,再賭,你就得輸命了?!?p> “你別忘了,上午的賭局是我贏了,所以你才答應讓梁貴收錢,銷了戚大富的賭債。這一局,我還能贏。你敢不敢?”
刁逵笑道:“好,是條漢子。既然你要送死,我絕不阻攔。我知道你樗蒲玩得好,我偏不跟你賭這個。來人,把我的骰子搬上來,我再跟他賭一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