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京口仍十分陰冷。這天一早，太陽還在當頭照耀，剛剛有些暖意，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天空中就布滿了陰云，日色暗淡下來，看來要下雪。

　　又是一個陰天。

　　太守府內的正堂上，主簿（領文書簿籍，經(jīng)辦事務）和功曹（掌人事及政務）、法曹（掌郵遞驛傳、司法事）、戶曹（掌戶籍等事）、議曹（參與謀議）、漕曹（掌漕運事）等各曹掾史書佐，除了賊曹掾（掌捕盜等事）全都到了，大家都垂手侍立，做出一副恭順的模樣，卻都忍不住悄悄地偷瞄太守司馬休之的臉色。

　　休之冷冷地看著主簿何無傷，沉聲問道：“何主簿，我到任之時便問過你，晉陵郡人口有多少，如今已一月有余，戶籍冊何在？”

　　何無傷出身當?shù)孛搴渭摇：渭以瓉硎菛|?？さ耐?，南渡之后就在京口落地生根，已有兩三代了，家族歷代都被朝廷征辟為官，舅父劉牢之是北府軍名將，曾在淝水之戰(zhàn)立下功，此時雖然被罷了官，但在北府軍中仍然很有名望。

　　何無傷不到三十歲，以名士自居，起居坐臥都緊追都城建康的風潮。只見他臉上均勻地敷著白粉，身上錦衣博帶，跪坐在側，從容答道：“使君，屬下記得當時就曾回話，昔者周宣王既喪南國之師，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甫諫曰：‘民不可料也?！耸旅鬏d于《周本紀》，為后世牧民者鑒。子曰：為政以德。太守為民父母，當勸耕勸學，好做政教，戶籍人口這等俗務，何必盡查?！?p>　　休之冷笑：“好，我且不問民，官府有多少戰(zhàn)馬？”

　　何無傷笑道：“孔子退朝，聞馬廄失火，曰：‘傷人乎？’不問馬。事出《論語》?！?p>　　休之的怒火在胸中慢慢升騰，他壓著火氣，又問：“全郡每月失盜、傷人及死者幾何？”

　　這一題太簡單了，何無傷大笑，“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彼f完，頗為得意地瞥了司馬休之一眼，好像在等他表揚。

　　蠢貨！

　　休之看著他，怒極反笑，“早聽說何主簿是京口名士，自我到任以來，見你每日談空說有，服藥行散，果然是名士風流。只是，做我的主簿，需要精明強干，行事果決，何主簿似難勝任?！?p>　　何無傷本來面有得意之色，聽太守說完，思忖了片刻，搖搖頭，問：“使君這一番詰難，依據(jù)是何典籍？屬下回憶所讀經(jīng)書，仿佛從未讀過，教我如何作答？”

　　“本官不是跟你辯經(jīng)！”休之正端起茶碗來，一聽這話，氣得把茶碗啪的往桌子上一放。

　　天下間怎么會有這種蠢貨！要不是他出身何家，休之真想讓人把他拉出去亂刀砍死。即使生氣，他也沒有輕易發(fā)作，暗自調勻呼吸，平復情緒，不想這時有人來報：“啟稟太守，門口有個女子求見，說是您故人之女?！?p>　　休之怒道：“不見！傳令下去，百姓有何事自去丹徒縣衙門告狀，若再有擅闖太守府者，杖五十！”

　　那人連聲答應，趕緊去了。那人剛走，又見賊曹掾刁渾從大堂門口探頭探腦踅進來，他端著衣服前襟，輕輕邁步，想鉆到后排。

　　休之喝問：“站??！本官點卯，你為何遲來？”

　　刁渾賠著笑行禮：“回太守，屬下……屬下家母身體違和，屬下在家伺候?！?p>　　休之一眼看到他官服下面穿著一條翠綠的褲子，一看就是女人衣物，登時大怒，“混賬東西！你是伺候病母，還是尋花問柳？！還敢欺瞞本官！劉毅！”

　　劉毅是賊曹書佐，本來是刁渾的屬下，這時只能應聲出來，“屬下在?！?p>　　司馬休之指著刁渾，對劉毅說：“帶下去，立刻處死！”

　　刁渾慌忙跪下去磕頭求饒，“使君饒命，小人再不敢了。主簿，主簿，救我！您幫我說句話呀?！?p>　　何無傷忙說道：“使君息怒，刁賊曹是刁家老爺?shù)箦拥倪h親，平時好說玩笑，絕不是有意頂撞?！彼葱葜疂M臉怒色，知道他動氣了，又補充說：“不如把他關起來，屬下一定嚴加審問，若有其他奸猾之事，使君再嚴懲他不遲?！?p>　　休之根本不聽：“他欺騙上官，是為不忠。假稱母病，是為不孝。顛倒衣裳，更是無禮！不忠不孝，無禮無恥之人，留他作甚！劉毅，帶下去，就地正法！”

　　劉毅便將刁渾押了出去。刁渾一個勁兒地求他放過自己，“劉毅，我平日待你不薄呀，你可不能忘恩負義！”

　　劉毅只能說：“如今太守要殺你，我如何放你？”

　　他不等劊子手來，讓人把刁渾綁出太守府外，說了聲，“刁頭兒，對不住了，太守有令，我不得不從。黃泉路上，你別記恨我！”說完便抽出佩刀，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橫，把他一刀斃命。

　　劉毅回到堂上，報說刁渾已死。何主簿當時就嚇得暈了過去。其他人都覺得脖子發(fā)涼。

　　休之環(huán)顧四周，說道：“刁渾不忠不孝，死有余辜，望各位忠于職分，勤于王事，再有奸猾不軌、不聽上命者，殺！”

　　所有人都恭敬地回答：“是！”

　　休之仍覺得氣憤，站起來，一甩手下了公堂，回到住處。方明緊緊跟著他，勸道，“世子息怒，這幫鄉(xiāng)野村夫，慣會欺軟怕硬，世子如今殺了這個挑頭的，他們肯定就不敢了?！?p>　　丫頭沏了茶來，休之端起來喝了一口，“但愿如此吧?！?p>　　方明又道：“昨日，何主簿請屬下喝了頓酒，問了屬下好多世子爺?shù)氖?。屬下將世子如何厲害，都跟他說了，想必他也得掂量掂量，敢不敢跟世子作對。”

　　休之冷笑，“這幫人，不把心思放在公務上，倒會鉆營。你這樣很好，有什么消息都來回我。去告訴王府來的其他人，以后把眼睛耳朵都放聰明點，與這些老吏，既不要太親近，也不要太疏遠，打聽到什么消息，都來報我?！?p>　　方明道了聲是，又笑道，“世子爺，今天公堂待了一天，屬下陪您活動活動筋骨？”

　　休之笑道：“好。天天跟這些人斗氣，憋屈壞了。”

　　方明命人伺候休之換下官服，換了身短打衣服，又奉上佩劍，休之便拔劍來到庭院中，方明也拔了寶劍，陪他過招。休之從小練武，每天都刻苦練習，武藝十分精湛。方明的父親武藝高超，是休之的武藝教習，方明自小便是休之的陪練，本來他比休之略勝一籌，后來就勢均力敵，到這幾年，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是對手了。

　　兩人過了十幾招，劍光如雪片般閃耀，凌厲如風，最終迎著日光，停了下來。

　　方明道：“世子爺越發(fā)精進了。”

　　休之收勢，調勻氣息。侍從們忙快步走去。休之把劍輕輕一拋，一個侍從接劍的時候往后一個趔趄，顯得頗為吃力。另一個侍從呈上一塊剛絞好的熱手巾。休之接過手巾擦了汗，那侍從接了手巾退了下去。

　　第三個上來的人年紀五十多歲，中等身量，微微發(fā)胖，眉眼細長，眼神里透著精明。他名叫吳勛，是休之的奶公，他妻子是休之的乳母，夫妻倆從休之小時候起就伺候他，現(xiàn)在都跟他到了任上伺候，府里內外見了他都叫一聲“總管”。吳勛將狐裘披風抖開，披在了休之肩頭，說：“使君，練武雖然出了汗，可天氣還冷，您快披上，仔細著了風寒?！?p>　　他原來稱呼休之“世子”，自從到了任上，知道休之立志要做一番事業(yè)，就也像其他人一樣，稱呼休之的官職，稱他為“使君”。

　　休之很滿意這個稱呼，對吳總管溫和地微笑道：“不礙事?！?p>　　方明一身熱汗，告退去換衣服。

　　吳勛伺候休之回屋換了身便裝，命人送來午膳，一邊伺候休之用膳，一邊說些家事。“使君前些日子說的，要給王爺、王妃進的梅花鹿四對、白羊五十只，昨天已經(jīng)都齊了，已經(jīng)選了二十個精干的小廝，明天一早就駕馬車，運到建康咱們王府去。使君的家書可命他們一起帶回去?！?p>　　休之一邊用膳，一邊點點頭。

　　吳勛又說，“我還替您備了兩份禮，這次也叫小廝們帶回建康，進給皇上和會稽王?！?p>　　休之皺皺眉頭，“進會稽王？”

　　吳勛忙說，“使君休怪。您外任封疆，乃是朝廷的倚重，到任這么久了，論理也該給朝廷上表述職，再進獻當?shù)匚锂a(chǎn)。正巧，三月二十是會稽王壽誕……”

　　休之打斷他：“進獻給宮里，是臣子的本分。會稽王那里不必。我任晉陵太守，是朝廷欽命，又不是他的恩典?！?p>　　吳勛恭順地說道：“是。還有一事，王恭王將軍那里總算派人回信了，他這一個多月都在前線視察軍事，應當是下月回京口，屆時您可去拜見。出京前，咱們王爺就囑咐過了，這王將軍是太后的兄長，都督兗、青、冀、幽、并等諸州軍事，率北府兵鎮(zhèn)守京口，使君雖是宗室，可不能自負身份，要恭敬事之。”

　　休之有點不耐煩，“父王擔心未免多余了。且不說王將軍權位在我之上，只說他為人剛直敢言，多次當面指正會稽王過失之處，如此憂國憂民的國之重臣，我豈會不敬？”

　　吳勛答道：“是。使君，還有一事?！?p>　　“什么？”

　　“何主簿剛才昏倒，已送回家去，剛才他家里打發(fā)人來，說他病重，得休養(yǎng)幾天，暫且告假，等好一些了再來聽差?！?p>　　休之哼了一聲，“這個何無傷，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每日辯經(jīng)倒興致勃勃，一說公務便裝傻充愣。我看他病了好，永遠別來才好！”

　　吳勛笑著說：“是。今日使君殺了刁渾，我看他嚇得不輕。他這一病，郡丞的位置還空著，這一郡的大小事務可都得您費心了?！?p>　　“不怕，殺了刁渾，他又不在，我正好跟各曹問些事情，我看看還有誰敢不告訴我實情！”

　　“是，只是使君日理萬機，太辛苦了，還是得快些找一位賢明人來了做郡丞，好幫幫您分擔?！?p>　　“王謐先生那里，可有回信？”

　　提起這事，吳勛有些不忿?！巴跸壬€是不肯來。我看這人架子大得很。您如此敬重他，想請他當郡丞，他還不肯，太不識抬舉了?！?p>　　休之笑道，“你不懂。晉陵這地方，豪強橫行，王家、謝家、何家、刁家，這是數(shù)得出的，還有一些寒門小族，仗著是京口土人，勾結豪強，無事生非，不壓制他們，我這個太守，就跟傀儡一樣。我請王先生，就是看中他一是當世名士，二是當?shù)睾雷?，如果王家肯聽命于我，那么其他豪族，自然就不敢造次了。今天不早了，待我哪天得空親自再去一趟?！?p>　　吳勛贊道：“像使君這樣寬宏大量的，真是少有。”

　　“不算什么。劉備尚能三顧茅廬，請出諸葛孔明，我又怎能沒有容人之量?！?p>　　“那也不是，可著建康城里那些皇子龍孫，沒有您這般寬宏大量、禮賢下士的?！?p>　　“哎，奶公不要胡說，上有皇上和瑯琊王，不可說此大話?！?p>　　“是?！?p>　　吳勛見休之無事吩咐，便退出了內堂，叫過許多小廝來，安排事情。

　　他先囑咐準備押送禮品去建康的小廝，“你們今日就預備，明天一早動身，一是把那些鹿和羊，連同世子的家書一起，好好地送到咱們府上。二是，這兩份禮，我把東西都備下了，你們拿著禮單去庫房領東西，第一份禮和世子的上表送到宮里，第二份送到會稽王府上。到了建康，王府里自有人領你們去。路上曉行夜宿，不要多吃酒，別誤了事?！?p>　　吳勛說著，把兩份禮單分別遞給他們。小廝們接過來，看了看，只見第二份禮單比第一份足足多了十樣東西，暗暗咋舌，不敢多說，連聲答應著去了。

　　吳勛又吩咐另一個人，說：“去庫房領幾樣補品、藥材，再領幾千錢去請一個郎中，去何家看看何主簿，就說使君問候他病情，讓他安心養(yǎng)病，不必著急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