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老于掀了簾子來喚,容卿便領(lǐng)著阿眠出了布篷。
東邊的天兒泛起了魚肚白,三座仙島從迷蒙晨霧中漸漸顯露出來。山巒蒼翠,祥云掩擁,流泉飛鳥。其間瓊閣半現(xiàn),煙霧裊裊盤旋上升沒入云霄,該是通達九天了。
海浪撲在岸邊礁石上被打成碎末,散開落回水中后不多時又撲了上去,于是再一次被打碎了。
遠處山巒間飛出一個白衣仙人,衣袂飄飄落在那礁石上,惡浪撲到一半便偃旗息鼓,退回水中安靜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漁船上,端端正正作揖道:“明儀見過上仙?!?p> 容卿微微頷首算是還禮。
阿眠躲在他身后,一只手揪著他的衣袖,只探出一個小腦袋瞧著明儀,問道:“上仙,這是誰?”
“長韶上神座下首徒,是現(xiàn)任風神后代子孫里旁支的一家,同風神的關(guān)系、差的有些遠了。”
容卿一邊說,一邊帶著阿眠在海面上踏波而行,每落下一步,水面便如投入一粒石子般泛起漣漪,波紋一圈圈蕩開,驚得一些正貼著水面的小魚兒四下散開。
阿眠不管是化形前還是化形后都沒有試過在水面如此行走,此時一邊低著頭驚奇地看著腳下的海水游魚,一邊發(fā)出感嘆:“世人多數(shù)碎嘴長舌,總喜歡翻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出來說事,明儀前輩應(yīng)該挺苦惱的。”
身后,老于分別向容卿和明儀行禮后便行船返回了。
明儀從礁石上飛身而下落在了岸邊,等到容卿和阿眠上了岸便迎了上去。
他瞧了一眼就算站直了身子還離容卿胸口差了兩寸多的小姑娘,臉上笑容微僵:“上仙這次又是從哪撿了這么個水靈靈的小丫頭?”
倒是沒有太過驚訝。
作為和容卿已經(jīng)相處了兩萬多年的近鄰,明儀對這位上仙的一些行為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了。
他記得自己剛剛拜入長韶上神門下時,曾被領(lǐng)著到疏瑤島去串門。
當時容卿正被他師父丟在院子里罰跪,原因是這位上仙從北海游歷回來時,把北海龍王家的二殿下順了回來。
據(jù)容卿上仙講,自己當時路過北海海岸,瞧見這位二殿下現(xiàn)著龍身歪倒在一片沙地上,嘴巴大張,舌頭都耷拉到地上了,自己以為對方受了很嚴重的內(nèi)傷,便將其帶回疏瑤島了,想著等他治好了再給送回北海去。
你說在人家北海地界發(fā)現(xiàn)了龍,還是在北海海岸上發(fā)現(xiàn)的,那肯定是北海龍王家的??!
就算不是,那也是北海龍王家的親戚!這事你讓人家去管不就好了?!怎么就帶回來了?!
明儀對這位上仙的腦回路不敢茍同。
可憐了北海的二殿下,據(jù)他回憶,自己那天只是想趁著岸上沒人曬個太陽來著,突然就被人拖著尾巴扛了起來,害他一腦袋磕在石頭上暈了過去,醒來時就身在疏瑤島了。
這還不算什么。
后來明儀和這位容卿上仙漸漸熟絡(luò)起來后,發(fā)現(xiàn)他每回從海內(nèi)辦事兒回來,懷里總能揣幾個受了傷的小動物,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只覺得這位容卿上仙可能腦子不太靈光,要不然就是天生一副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
聽到明儀點到了自己的名字,阿眠往前走了兩步,有模有樣的俯身行了一禮,然后緩緩起身恢復(fù)立容,乖巧又嚴肅地糾正道:“明前輩,阿眠自開靈識至今已經(jīng)三百四十四年了?!?p> 妖怪化形好比逆天改命,少則百年多則千年,修為越高皮相越趨于完美,像阿眠這樣才三百多年便化形完整而且姿容上乘的,實在是極少數(shù)。
明儀心中驚訝卻面色不顯,尷尬地說道:“是我眼拙了?!?p> 他還當這又是哪位神仙的后生晚輩呢。
容卿只說是受人所托,提了白梟的名字,將阿眠的來歷一句帶過,然后說道:“她以后大約是要同我一起修行的,只是我時常在海內(nèi)行走,平日里,她還要拜托你們多多照顧。”
島上修行的日子雖然充實,卻也乏味。
多了個小姑娘,倒是多了個樂趣。
于是,明儀十分爽快地應(yīng)了下來:“好說好說,等我回去問過師父,便在這蓬萊島上給她選個地方開辟一個洞府出來,到時候蓬萊疏瑤任她隨便往來?!?p> 阿眠就站在一邊靜靜聽著兩人安排,眼簾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
不過,直到最后事情敲定,阿眠也沒能隨著容卿住到疏瑤島上去。
疏瑤島上的云堯上神,是天界有名的武神,放在從前和妖界魔界打仗的時候,可是震懾力極強的存在。
不過在六界安定后,他便退隱到仙島上定居了,這么些年跟前只有容卿一個嫡傳弟子。
比起云堯上神萬夫莫敵的神力,更讓從前天界一起共事的神君難忘的,是他的臭脾氣。
軟硬不吃,不講情面,單認死理。
他若是覺得有什么事情是錯的,那么就算你找所有能說會道的文神站在他跟前給他念叨,他也是不會松口的。
重華殿建在疏瑤島最高的廣云峰上,神霄絳闕,周圍云霧繚繞,好似立在云端。
容卿站在殿中,阿眠端端正正跪著,云堯上神就坐在一扇繡了百里山川圖的屏風后,氣勢凌人。
阿眠偷偷瞧了一眼,只能看到一片未被遮擋的霧白色衣角。
云堯上神語氣平緩,卻頗有氣勢:“從前你離島回來,帶些野狐野兔之類的畜牲也就罷了,今日倒好,帶回一只妖來,是要為師當面教你如何除妖衛(wèi)道嗎?”
殿中殺意頓起,阿眠低頭揪著衣擺,大氣都不敢出。
要死!
焉知這位上神不會突然暴起,當場要了她的小命???
要知道,云堯上神從前的“豐功偉績”,早先被裝訂成冊在眾妖中傳閱,數(shù)萬年下來早已到了妖妖可默背的地步。
那冊子翻開第一頁上的總結(jié)怎么寫的來著?
一劍風起遞群山,十代以內(nèi)都要完。昨日山花明月酒,明日墳頭,無魂無祭野草與人高。
下面還有行注紅的、樸實無華的小字——若遇此殺神,立刻跑!抓緊跑?。●R不停蹄地跑?。?!
也許其中有夸大的成分,但是意思總歸大差不大的。
一路上沒說話的似白笑得崩潰又絕望,顫聲感慨:“白大妖這哪里是要送你修仙,這分明是要把你送走??!怪不得說什么年關(guān)??!”
顯然,云堯上神的鼎鼎大名,連無甚眼界的野鬼都有所耳聞。
阿眠想讓自己不要慌,可腦子里就像住了個小人似的,叭叭叭背著那冊子上的話,一個勁兒嚷著“要完要完”,嚷得她更怕了。
容卿眉頭微皺,往她身前一站,辯道:“師父不該以舊時思想評判妖魔,何況她得入海外,如今又安安穩(wěn)穩(wěn)站在這重華殿中,師父便該知曉……”
“妖就是妖!”云堯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便是她日后得道飛升,入了仙籍,也還是妖!”
說著,冷哼一聲:“我看你是海內(nèi)待久了,沾得一身浪蕩的世俗氣不說,規(guī)矩也忘了。如今,竟同為師唱起反調(diào)來了。”
容卿垂下眼瞼,淡聲道:“徒兒不敢。”
身子卻不見退讓半分。
“你不敢?”
上首又是一哼,一道仙力從屏風后驟然彈出,刮過容卿身側(cè)時被他及時打偏,最后落在了阿眠腳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跡。
阿眠瞳孔一縮,悄悄往旁邊挪了一點。
這一下要是落在她身上,她也不用修什么仙,練什么法了,估計直接就去見閻王了。
云堯又是一哼,一甩袖子,厲聲道:“你出去吧,為師要和這小妖……單獨說幾句?!?p> 容卿還要說話,卻被阿眠拉住袖子,一通使眼色。
現(xiàn)在同這位上神犟,豈不是要讓她血濺當場,魂歸西天!
有道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不如等等看這位上神到底要說些什么,再談后事。
容卿猶豫再三,朝云堯拜了一下,說道:“弟子就在門外等候?!?p> 然后出了重華殿,合上了殿門。
殿中一時沉寂下來,只余燃香撥灰的細微聲響。
阿眠仍低著頭,眼神時不時掃過地面的焦痕,隨著時間推移,竟?jié)u漸腦補出,一會兒可能出現(xiàn)的、喊打喊殺的混亂場面。
直到撥灰聲一頓,銅器輕合發(fā)出一道緊鎖的“啪嗒”聲,云堯上神才“陰森森”地問道:“你想跟著容卿,在我疏瑤修行?”
雖是疑問,那語氣卻讓阿眠覺得,自己若是點頭說“是”,就別想活著走出重華殿了。
所以,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回上神的話,容卿上仙是受白梟白尊使所托,不好拒絕,故而才將小妖帶在身邊,施以教化。若小妖有幸隨上仙修行,自是千恩萬謝,感激不盡的。
只是,上仙仁慈,不計較小妖身份,小妖卻不能裝傻扮癡,以妖邪之軀立于上仙身后,日后令上仙為人詬病,陷于兩難之地。
所以,小妖不能在疏瑤修行,也不好同容卿上仙處在一處?!?p> 云堯又道:“可我那徒兒素來一根筋,若是為著所謂的人情非要帶著你……”
阿眠趕忙磕了三個頭,語氣堅定:“請上神逐小妖出島,切不能因一時心軟而損了上仙的聲譽呀!”
這下子,云堯算是滿意了。
其實,他雖然避世不出,對外界的情況不甚了解,可仙妖兩界將行和平新政的消息傳了許久,他也聽了不少。
只是,他是從一次次大戰(zhàn)中廝殺出來的,見多了妖魔食人禍世的猙獰樣子。
如今兩家親的局面,在他看來又荒謬又膈應(yīng),實在是接受不來。
不過看小姑娘還算識時務(wù),他也勉強松了口:“長韶上神最喜收徒授業(yè),我同他打個招呼,你就在蓬萊修行吧。而且他早前也收了些徒弟,到時有什么不懂的,也好找人交流?!?p> 阿眠呼出了一口氣,又磕了個頭:“多謝上神?!?p> 心想,可算是混過去了。
反正只是修行,跟哪位神仙不是跟呢?
若是咬定了非容卿不可,這師徒兩個豈不是要傷了和氣?
到時可真是罪過。
云堯想了想,覺得自己先前語氣有些沖,為同容卿落個好,決定再說兩句:“妖修仙道本就艱難,你既破得迷障入得海外,便該知曉,此為空前絕后的天大機緣。
日后務(wù)必勤于修煉,篤思慎行,以……福澤蒼生為本,多行善事,多造善果,也好功德加身,早日飛升?!?p> 阿眠叩首:“多謝上神提點。”
云堯微微頷首,擺手道:“去吧?!?p> 阿眠行過禮,隨后低頭退了出去。
福澤蒼生?
實在可笑!
蒼生天天追在現(xiàn)世仙門后面,遇見個妖精就喊打喊殺,容陽那些人更是言行無狀害死了孫婉。
她厭煩痛恨都來不及,怎可能上趕著去幫助他們?
容卿等著阿眠從殿中出來,上前問清情況后,一甩衣袖便要去找云堯上神要個說法。
阿眠忙拉住了他的衣袖:“上仙不必掛懷,不過是換處地方修行,沒什么不好的。而且蓬萊疏瑤如此相近,往來也方便,等小妖學會了騰云之法,也會經(jīng)常來看您的?!?p> 容卿盯著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看了半晌,遲疑道:“你是這么想的?”
阿眠不覺不妥,點頭道:“是呀。”
不過是隔了幾座山,騰云過來只需幾息而已,如果、如果上仙舍不得她,她以后跑得勤些也就是了。
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多招人喜歡,更不覺得會有人舍不得她。
容卿緊抿著唇,嗓音微低:“那你答應(yīng)我的,便不作數(shù)了?”
阿眠啞口無言。
然后,她恍惚看見他眉宇間染上了一抹郁色,漆黑的瞳子里,似有一種名為失望的情緒慢慢發(fā)酵,可細看時,卻又好像并無異處。
他仍是一派溫和的模樣,只在低眸時,自眼尾泄出一點幾不可察的落寞來。
“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