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舌一聲令下,數(shù)百人同時大吼。一時間車駕轟隆,馬嘶人叫,直震得樹上一群驚鳥撲啦啦亂飛亂撞盤旋上了青天。
鳥群振翅疾飛,雨后的天空蔚藍可愛,云層漸稀,襯得邠邑城中那一叢濃煙愈發(fā)突兀。
煙柱燃起的地方在西廩附近。邠邑有兩個倉廩,東廩略小,西廩稍大,里面囤積的都是秫子。熏育人熟門熟路,單于咸一進城就帶著人直撲西廩。幾個看倉廩的邑人那里是這些人的對手?沒幾下就被打倒扔在一邊,單于咸叫人燒一處民宅做信號,自己找了個樹蔭坐下,腆著肚子等著。
其余人都忙著進倉廩里搶黍子。那些黍子全都扎成了捆,倒也好運。左谷蠡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出來跟單于咸商量:“這下成了,這里的東西足夠咱們吃到冬天,牛羊掉膘也不怕了!我叫人去找?guī)纵v車,這就開始運吧?”
單于咸牙疼似的扯扯嘴皮子,手指頭伸進去摳了半天,一直伸到指頭根才慢慢拔出來。指頭上一抹牙血,他甩了甩手,把指甲縫里的肉絲彈飛。這才抬起頭說:“找車裝?找多少?這么多東西,多久才能運得完?”
“那……就不要了?”
“不要?不要我來這一趟干嘛?等著,敖拉抓住公類以后,叫邠人自己裝車給咱運過去。你去數(shù)數(shù)大概有多少,別讓他們交換的時候偷分量?!?p> 左谷蠡一下子泄了氣。他的臉瘦長黝黑,和牛肉干一樣紋路縱橫,此刻因為不滿,紋路都聚在了一起。
“干看不拿誰受的了!那我去邠侯府里轉(zhuǎn)轉(zhuǎn),那兒的女人好看,東西也多?!?p> 他大聲吆喝著族人集合,單于咸一直玩著腰上的銅片,等族人們都往這邊看時才笑了一聲,說:“左骨囊,我看你也不用天天和右古都斗了,直接頂替我做單于就得了唄?!?p> 這話一說,牛肉干表面突然蒙了一層汗,左谷蠡兩只大板牙愈發(fā)包不住,忙不迭地解釋他絕無此意。單于咸不理他,只對族人們吆喝一聲:“留幾個人在這等著,一會有邠人會來給咱們運回去。其余人去支援南門。”
左谷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眾各自散去,只好訕笑著搭話:“那,那我也去了。單于您……”
“別去侯府,其他的隨便你。我答應過不動那兒。”單于咸一松手,三個銅片碰在一起“嘩啦”一聲響:“我等人?!?p> 左谷蠡戀戀不舍地走向自己的馬,經(jīng)過倉廩大開的門前時到底邁不動步子?;仡^看看單于咸沒注意,叫了個族人來小聲交代了幾句,自個邁步往倉里走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倉門的陰影里,單于咸要等的人就出現(xiàn)了。
一匹棕色牡馬馱著個白衣女子飛馳而來,單于咸瞇著眼站了起來。眼看還有幾步遠。女子一勒韁繩拉住馬,敏捷地跳了下來,身背后一個小包袱跟著一彈,包袱布上一灘怪模怪樣的暗紅色。
巫鴆掃了一眼他腰上掛的銅片,問:“單于咸?”
單于咸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女人的表情:“昨天那個巫女呢?”
“走了。你也可以走了?!?p> 轟的一聲,不遠處那棟著火的房子坍塌了,女人和小孩的哭叫聲響了起來。巫鴆瞄了一眼,回頭看著單于咸。老頭掏了掏耳朵輕巧一彈,笑了起來。
“走不走要看我愿意不愿意。我信不過鬼方易那小子,那人一向薄恩寡惠,他親哥哥還在我族里放羊呢。跟這么個人盟約,我不多取些好處怎么敢信他。”
“拿邠邑的糧肉,和鬼方盟約,倒是好買賣。”
“不不不,還有陶器銅器呢。公類已經(jīng)被我們抓了,這么大個族長,怎么不值幾車好銅器?”
單于咸哈哈大笑。他根本不在乎鬼方的狗屁盟約,他鬼方在北,熏育在西,什么盟約也就是個屁話,他和商王打成什么樣都無所謂。自己只要趁亂得點有好處就行。
本來還打算和那個高個子巫女再多喝幾甕,那巫女脾氣爽快,給的建議條條管用,很對自個兒的脾氣。眼前這個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單于咸盤算著怎么打發(fā)她。
不料巫鴆根本沒等他費事,轉(zhuǎn)身走了。上馬坐定,巫鴆微微一笑,大聲說:“單于咸,你好卑鄙!”說罷縱馬而去。
這巫女什么毛???說翻臉就翻臉,單于咸莫名其妙。就見她在經(jīng)過那座燃燒的房子時,并沒停下救人,反而順手把背上的包袱丟進了火里。
單于咸聳聳肩,打算把族人聚集起來去南門??墒呛鋈灰魂嚹蚣保洁熘豢么髽浜竺孀呷?。
大樹后面,牤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邠邑城南,周族大宗伯姬離塵站在城門外,正與對面一個粗壯漢子交涉。
平素總是儀態(tài)妥帖的他此刻神色倒還鎮(zhèn)定,只是那一身巫袍上滿是泥水和污垢。與他比肩而立的司廩陳則正好相反,他在城內(nèi)宗廟中預備祭祀后的宴饗,恰好錯過與薰育人遭遇,因此服飾周正,但神情頗為慌亂。
倒不是他司廩陳怕了薰育人,這種搶劫之后拿財換俘的場面他見得多了??墒沁@一次,他要交換的俘虜是自家邠侯!眼瞅著自家邠侯被四個薰育人緊緊押住,這叫他怎么不急!
更可氣的是那個來談判的敖拉,左一句五千只羊,右一句八百件銅器,信嘴胡說漫天要價。司廩陳總管全邑糧物倉儲,邠邑有多少家底兒他再清楚不過。敖拉這么個要法,就是把邠城倒過來抖三抖也拿不出來啊。
想到這,司廩陳忍住怒氣冷笑道:“閣下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倒是樁樁件件都算得明白。就有一件事你漏了——邠邑不是大邑商,哪來這些銅器牛羊給你打秋風??!”
對面那群薰育騎士一聽這話,登時叫嚷起來,前排那四個大漢更是罵罵咧咧地把骨刀往公類脖子上又湊緊了些。邠邑民兵也正惱怒,馬上叫罵起對方的先祖神明來,一時間城下吵成一片。
下面人罵架,前排談判的倆人倒是很淡定。敖拉頭人依著長弓站得歪歪扭扭,一條腿抖得人心煩意亂。他本就是胡亂要價,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真正要殺還是要換,做決定的人是單于咸。
可是都這個時分了,單于咸就算在城里溜達閑逛也該逛完了,怎么還不過來?敖拉按捺住心煩,挑釁地斜睨著對方大宗伯,看他怎么辦。
可姬離塵似乎突然對自家民兵的罵功很感興趣,側(cè)耳聽得極為認真,壓根就不對敖拉的要求做什么反應。
等了一會,敖拉終于不耐煩了,站正了身子大聲喝道:“喂!那小子!你要想聽罵有的是時間。你們這族長是不打算要了嗎?五千頭羊,八百銅器!到底換是不換?”
姬離塵伸手朝司廩陳示意一下,道:“我們司廩的話你也聽到了,確實沒有這么多。”
敖拉嗤之以鼻:“少來這套!你們剛剛收了麥子,富裕著呢!沒有羊銅?拿麥子去換哪!”
“頭人說笑了,你出身北土鬼方,銅器有多貴重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一牛車麥子也難換來兩把銅刀。況且你還要鼎鈴卣斝馬具鞭柄,這些東西便是拿海貝去換也難換得齊全?!?p> “這么說你們是不打算要這邠侯了?”敖拉惡狠狠道
姬離塵卻不害怕,只是向著他慢慢踱去,邊走邊大聲說:“我只是覺得,您出身高貴一身好本事,與其依附單于咸,倒不如來我邠邑。
您背離原部,手下只得四個族人追隨??找簧眚T射好本事卻只能在熏育聽差度日,便是劫到了好東西也得上繳給單于咸一半。您這樣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部眾呢?”
說話間他已經(jīng)走到了敖拉面前,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周族大宗伯側(cè)頭在敖拉頭人耳邊切切私語。兩旁人支起耳朵也聽不見他說了什么,只能看見敖拉的臉色忽白忽紅,俄而雙目圓睜怒視姬離塵卻說不出話來。
姬離塵退后一步,似有深意地朝敖拉身后被扣的公類點點頭。
這情形看起來就像是敖拉要轉(zhuǎn)投邠邑,立時就要放了公類一般。
押住公類那四個漢子本是鬼方人,只聽敖拉吩咐。他們還正糊涂呢,后面那些薰育人就不干了,他們?nèi)宄鰟硬诺昧诉@次大捷,你個外族人說放就放?
于是紛紛挺矛搭弓躁動起來。敖拉正瞪著姬離塵要說話,就見一個鬼方人哎呦一聲慘叫,向前一撲倒地,背后已然中了一箭。敖拉一見,攥弓怒罵道:“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動老子的人?!”
他本就比一般薰育人高大,這一動怒,整個人殺氣騰騰更是猙獰無比。薰育人雖然人數(shù)眾多,被他這一喝反而都愣住了。
好機會!
姬離塵一個眼風,身后邠兵中立刻躍出兩個人影,雙雙去搶公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