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重了,朝堂諸殿都相繼黯淡下去,中間那座主殿的庭燎便顯得愈發(fā)明亮?;鸸忾W爍,遠遠看去那紅柱茅頂?shù)膶m殿此刻只剩下一片重疊的輪廓。大巫咸遠遠看著,許久不發(fā)一言。
不多時,祭壇附近也開始有羌奴點庭燎了。天氣干燥,柴堆點火就著,瞬間便竄起了焰苗。整片宗廟的殿宇都被籠罩在晃動的火光中,連廊柱看起來都忐忑不已。
火光晃得大巫咸瞇起了眼睛,一個小巫連忙上前攙住他。老人慈愛地拍了拍小巫的手:“走吧,看樣子大宰還有的忙了。”
黑夜壓了下來,庭燎照亮了環(huán)繞著主殿的紅柱廊廡。殿內(nèi),十尊銅燈具分散排布,燈光把殿中諸人都染上了一層昏黃。這溫暖的色調(diào)把堂上對坐的兩個人烘托得好似父子,可實際上他們是君臣。坐在下首那位青年叫子曜,是昭王的次子。而上首的長者則是大宰傅說。
有商一代,歷任商王都會為自己配置一兩個強力宰輔。這些人并不是王族,權(quán)柄卻大到令人咂舌。最有名的是伊尹,當年大乙成湯崩逝之后,大宰伊尹嫌棄繼任的太甲暴戾無道,就廢掉他自己上位。太甲被關(guān)在偏僻的桐宮里悔過三年,直到伊尹覺得他認錯態(tài)度足夠誠懇了才將其迎回去繼續(xù)做大王。
這還不算完,等伊尹壽終正寢以后,他還被太甲奉入宗廟,享受著后世商王的恭敬祭祀。
所以子曜哪敢抱怨什么座次高低。當年的伊尹他沒有見過,眼前這位傅說的手腕他可是知道的,他可不想落得跟兄長那樣的下場——要知道兄長可是大宰手把手教導出的小王啊。
他強忍住困倦,趴在案子上分辨著竹簡上的字符。但那些文字實在難懂,子曜一張胖臉上已經(jīng)有了汗珠,他也不擦,一只手點在那字上,另一只手一會撓撓腮幫,一會兒扶扶額冠。
傅說不知道子曜在腹誹自己,即使知道恐怕也不屑理會。令他煩心的東西此刻就擱在案子上,那是舌從羌方送來的線報。
小小一塊竹簡寫不了幾個字,但就這幾個字便足以讓這位性情堅毅的大宰睜開眼睛了。他不是個容貌可親的人,薄如削刻的嘴角兩端永遠向下彎曲,連帶著眼皮也總是睜不開似的耷拉著??纱笠厣痰陌俟俣贾?,若是哪一天大宰雙目圓睜,那肯定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比如現(xiàn)在,傅說就難得地睜開了雙眼,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殿外的黑夜出神。
“大宰,亡人是指哪位先王?”子曜發(fā)現(xiàn)了一處疑問。案前的油燈有些刺眼,導致他猛的一抬頭有些看不清大宰的臉。
傅說垂下眼皮,又恢復了原先的模樣:“何意?”
子曜這才發(fā)覺大宰面色不豫,忙解釋道:“小子方才核對宗廟祭品,見其中屢屢有亡人二字出現(xiàn),不知是指哪位先王?”
“亡人乃是一個代稱,凡死去之人皆可稱呼亡人,并不特指哪位先王。冊中所見,不過是貞人在記錄每位先王的祭品時,為方便行文所用的代稱罷了?!?p> “哦……”
傅說瞥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治小邦,漁獵稼穡小技足矣。理大邑,必得熟習數(shù)算文字,方能通曉治理之道。子曜如此好學,甚好?!?p> 難得大宰表揚自個,子曜高興得面色微紅,忙謙遜回道:“大宰過獎了。是曜最近在母親宮中伺候飲食,曾隱約聽見寢漁提起過亡人二字。今日忽又在賬冊中看到,便留了心想請教清楚。”這么一解釋,大宰肯定還會夸自己行事孝順謙遜吧?
他根本沒察覺自己被大宰詐出了實話。
又是寢漁和婦葵。傅說不露聲色,心中已經(jīng)不樂起來。
子曜的母親婦葵是如今的大王婦,這位夫人行事跋扈,才干全無,王宮大主管寢漁乃是她的心腹。9年前后母戊鼎的那件事,這倆人沒少搞小動作。至于他們說的亡人,定是指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傅說看了看舌送來的竹片。
可他們是怎么知道的?莫非蒙侯軍中還有婦葵的眼線?不,那婦人出了王宮就沒半點能耐。只能是寢漁。
傅說看了一眼還在期待夸獎的子曜,拾起一卷竹簡遞了過去:“這是今年大邑商四鄙的王田播耕情況,你且拿回去核算清楚。夜深了,回宮吧?!?p> 沒等到表揚,子曜略有些失望。但大宰明顯是在攆人了,他忙忙告辭而去。
目送子曜的馬車駛出門塾,傅說便讓羌奴敲響了下朝的銅磬。不多時,東西側(cè)殿里的大小官員魚貫而出來到主殿前。諸人先看侍立在門口的羌奴,一見他倆手指沖下,便不敢進殿去,只遙遙在殿外行禮離去。
不多時,庭中鋪設(shè)的河卵石散水嘩啦啦響成一片,靴履和車輪馬蹄碾得那些圓型石子噼啪作響,與招呼聲、笑聲、小聲的“又這么晚”混在一起,漸漸遠去。很快偌大一座宮殿里便只剩下了幾個開始灑掃的羌奴仆妾。
正殿中只剩下傅說自己,四名羌奴侍立在門口,眼睛盯著腳尖,用余光看著大宰的影子。傅說正在殿中緩緩踱步,數(shù)十盞宮燈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白底紅黑圖案的墻上?;鸸鈸u動,影子也顫巍巍的移動。羌奴們都知道當傅說大人開始踱步的時候絕對不能打擾。上一次就有個羌奴上前獻醇,結(jié)果就被扔到野外做了稼奴。
傅說在殿中慢慢走著,百僚眾卿走后一個人在明堂中散步是他的習慣。人間至高所在也就是這座墻衣紋繡,雕梁畫棟的大殿了。他越過墜著珠玉的帷幔,來到南側(cè),那南墻上用銅勾繃著一張巨大的牛皮,曲折的墨線在上面勾勒出了大邑商四土四方的山川河流。
殿內(nèi)太暗,那些墨線糊成一團。傅說抬了抬手,一旁侯著的羌奴立刻端著一盞宮燈湊到近前。圖輦立刻清晰起來,天下諸族萬邑繞著大邑商排鋪開來,東邊延申至海,西邊就到了群山。
天下的族邑也太多了一點,傅說不以為然地掠過那些散碎小邑。他不覺得那些小邑有什么存在的價值——邑人呆憨、技術(shù)落后,信奉的神祇五花八門,就算占了再多的山川河流,千百年來也還是搞得人人食不果腹。還不如臣服于商王,成為繁華大邑的一個部分。
小族小邑,何如一家大國?
做一邑之主,何如做四土之王?
當年他便是這樣對年輕的昭王慷慨而談,一晃幾十年過去,如今的大邑商版圖已經(jīng)超過了大乙時代。君臣二人配合無間,互相成就。昭王要借他實現(xiàn)霸業(yè),他要借昭王實現(xiàn)抱負。所以,傅說必須時刻想在昭王前面,盡全力為他掃平道路。
他看著那圖輦,昭王的大軍現(xiàn)在應該在黃水邊,這條曲折的河道早已刻在他腦中。大河如同枝杈般分開的區(qū)域里,有兩處對走的幾字型,貢方便盤踞在這里。此處地勢極為兇險,若這里落入貢方手中,那么大邑商就再也無法庇護北土所有小邑方國。到那時,不僅北土盡失,恐怕貢方還能長驅(qū)直入,慢慢蠶食大邑商內(nèi)服。
還有羌方那個人,如何處置才妥當?
傅說盯住圖上羌方的位置,耷拉著的眼皮漸漸抬起,眸中殺意盡顯。
擎燈的羌奴忽然覺得一陣發(fā)冷,手里的燈微微一晃,大宰的影子在圖輦上猛一顫動,濃濃的黑色遮住了圖上的羌方。傅說回過頭來,目光如炬:“傳驛官來。”
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的羌奴連忙答應,正要退下,卻聽大宰又補了一句:“點起火把,一路嚷嚷著去?!?p> 當夜,在眾多目光的窺伺中,有兩個信使一前一后出了王宮,星夜兼程趕往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