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前姐姐蘇八娘被表兄兼姐夫程之才一家虐待致死,兩家人自此斷交。曾經(jīng)痛苦的回憶歷歷在目,蘇軾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故作淡定地說道:“我記得廣南東路提點刑獄之前不是表……表兄?!薄氨硇帧倍终f得異常艱難。
候晉叔道:“數(shù)月之前朝廷剛任命的?!?p> 此言一出,蘇軾恍然大悟。這些年蘇軾很少向外人提及年少傷心之事,但有一人對其中原委十分清楚,此人正是他年少入仕后一直交好的章惇。程之才已年過六十,如此高齡被派到廣南一帶任職絕非偶然,只怕是章惇要借著兩家仇怨讓程之才為難自己。想到此,他不禁傷感,數(shù)十年的友誼為何演變至此。
數(shù)月前。
汴京。
都堂。
章惇命人將吏部侍郎楊畏叫來。楊畏匆匆而至,問道:“章相公有何吩咐?”
章惇道:“算起來蘇子瞻應該已經(jīng)快到惠州了吧?!?p> 負責押送蘇軾的差役們還沒回京復命,楊畏算了下時間:“應該差不多快到了?!?p> 章惇道:“交代下去,等蘇子瞻抵達惠州,讓廣南東路提點刑獄去惠州巡察一下。”
楊畏道:“蘇子瞻戴罪安置惠州,就算我們不說,廣南東路提點刑獄也會去巡察的?!?p> 章惇道:“程正輔現(xiàn)任何職?”
楊畏雖為吏部侍郎,但官員太多,很多人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更何況官職差遣,隨即答道:“官員太多,下官得回吏部查一查?!?p> 章惇道:“不用查了,讓他出任廣南東路提點刑獄吧?!?p> 楊畏心中疑惑,問道:“為何安排他出任?”
“此人既是蘇子瞻的表兄,又是姐夫?!?p> 楊畏對蘇軾的家庭背景不太了解,但是既然章惇讓廣南東路提點刑獄去惠州巡察,其意圖不言而喻,就是為了整治蘇軾。既然有心整治自當安排一個與蘇軾有仇怨的,怎能安排親屬前往?他面色震驚中略帶茫然:“下管不明白為何要安排此人?!?p> 章惇道:“他們雖然有親,但是兩家因為蘇子瞻姐姐蘇八娘之死而斷絕來往,四十二年勢如水火,積怨頗深,讓程正輔出任此職正合適?!?p> 楊畏暗自思忖著,章相公竟然連蘇子瞻的家事都知道,看來之前關于他倆關系甚篤的傳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楊畏雖然疑惑不解,但也不便多問,只得領命離去。他離開都堂,緩步返回吏部,一路上思緒游離,完全沒有注意迎面而來的蔡卞。
蔡卞見楊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攔住對方問道:“你怎么了?”
“沒事,章相公交代了一些事?!?p> “是讓你把程正輔調去廣南東路吧?!?p> 楊畏愕然:“原來蔡大人知道?!?p> “之前我和章相公說過此事,程正輔和蘇子瞻有仇,派他過去再合適不過?!辈瘫逡姉钗烦钊莶徽?,問道,“怎么,你對這個安排有異議?”
楊畏連忙搖頭:“沒異議!我就是有點想不明白。”
“哪里想不明白,說出來我?guī)湍憬饣蟆!?p> “若論那些舊臣的罪行輕重,比蘇子瞻嚴重的大有人在。蘇子瞻并未彈劾過章相公,最多就是個坐視不理,明哲保身,然而舊臣中就數(shù)他被貶得最遠最重。我實在想不通章相公為何如此記恨蘇子瞻,他們曾經(jīng)不是朋友嗎?”
蔡卞冷笑一聲,道:“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問你,如果有一天你走在街市上被人毆打,旁邊有一堆陌生人路過而不拔刀相助,你會怨恨他們嗎?”
“怨恨談不上,最多就是有點生氣,畢竟他們與我非親非故,不想惹麻煩也是人之常情。”
“那如果你有一位從年少時便相識的至交好友碰巧目睹你被人毆打而坐視不理,不僅如此,你這位好友的弟弟還對你窮追猛打,你會怨恨你的這位好友嗎?”
楊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會!我會感覺自己這么多年的情誼錯付了!”
蔡卞道:“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只要是自己真心在乎的人,一旦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往往給當事人帶來的傷痛要遠遠大于陌生人,因傷痛而產生的仇恨自然也會比陌生人更加強烈。至于對方為何會做出此事,其根源究竟是什么,是明哲保身,還是有難言之隱,又有誰會深究呢?”
楊畏恍然大悟,長嘆一聲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之深,恨之切吧?!?p> 蘇軾與候晉叔閑聊許久,感覺對方言語間流露出程之才似乎有意重修舊好,這才派候晉叔前來試探。但是程之才并未捎來書信,只是讓候晉叔口頭委婉地表達,這讓蘇軾有些捉摸不定,怕自己會錯意。
蘇軾一時間陷入兩難境地,如果對方無意重修舊好,自己身為罪臣今后該如何應對出任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的程之才呢?如果對方有心重修舊好,兩人勢必要見面,到時該如何面對他呢?如果是與旁人的陳年恩怨,也許蘇軾能一笑了之,然而這是事關至親之人的生死之仇,如果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一笑泯恩仇,那就不是重情重義的他了。
他糾結許久,最終決定讓候晉叔傳達自己有意重修舊好,畢竟自己現(xiàn)在身不由己,還是要虛與委蛇一下。為了保險起見,他也讓候晉叔口頭傳達。候晉叔任務結束,帶著兩名差役離開了嘉佑寺。
送走候晉叔后,蘇軾突然席地而坐,仰望著山中景致發(fā)起呆來。王朝云、蘇過一直在屋外聽著蘇軾和候晉叔的交談,蘇過見父親情緒低落,想要上前安慰,被王朝云攔住。王朝云看著蘇軾落寞的背影,對蘇過低聲道:“讓你爹一個人靜靜吧?!?p> 蘇過點點頭,和王朝云返回家中。蘇過出生時,蘇八娘已去世十九年,蘇程兩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很少聽蘇軾提及,只知道姑母因婆家而死,兩家至此斷交,其中原委不太清楚。他也曾因好奇私下詢問過王閏之,然而王閏之也不甚了解。王閏之因不忍蘇軾回憶傷心事,所以嫁過來后也沒有細問。
蘇過很久沒見蘇軾這般黯然神傷過了,猜想當年肯定發(fā)生了很多事,隨口對王朝云說道:“王小娘,你聽爹提過姑母的事嗎?”他話一出口又自嘲道,“連我娘都不知道的事,你又怎會知道?”
前世身為王弗的她豈能不知?蘇軾如何身負重傷在棍棒中將病重的蘇八娘強行從程家接回,程家如何過來搶走孩子致使蘇八娘吐血而亡,蘇軾如何抱著自己悲痛欲絕,這一幕幕記憶重回腦海,揮之不去。然而此刻身為王朝云的她沒法告訴蘇過這些,只得對其說道:“你若想知道,就去問你爹吧。”
蘇過嘆了口氣,道:“算了,爹若想告訴我自然會說的,他不想提,我又何必讓他重憶傷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