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尹江舟起床時,已不見了尹海露的蹤影。
難道昨夜只是一場夢?
就像這十年來,每一個夢見她的夜晚,醒來之后,枕邊剩下的卻只有更長的寂寞和更深的痛楚。
他跳下床,穿好鞋,膽戰(zhàn)心驚地跑出小院。門外沒有半個人影,只有雪地里一串長長的腳印。
突然間一只渾身雪白的狼迎面而來,將他撲到在地。
“露露!”他驚喜地喊。
白狼伸出舌頭,不停地舔他的臉。
“好久不見了!”他欣喜地摸著它的腦袋?!笆昵霸诎自粕?,真是多虧了你的孩子們。要不是遇見它們,引著我們找到了搜索救援隊,我和海露可能早死在白云山里了!”
白狼高高地仰著脖子,顫巍巍地伸出一只爪子,和他握了握。
尹江舟看著它,忽然發(fā)現(xiàn),它老了!牙齒幾乎全掉光了,耳朵耷拉在腦袋兩側(cè),眼神也再不復(fù)當年的銳利。他的眼中漸漸泛起了淚光。他知道,它的壽命快走到盡頭了。
“露露,我知道白云山是你的家鄉(xiāng)……”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它的背。“白色城堡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主人了,你的孩子們也都回了白云山,你也回去吧……”
白狼退后一步,仰天一聲長嘯,眼中也閃著淚光。那雙溢著淚光的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些什么,等待著些什么……
“你是說你要在這等她回來?”他眼中一片悲憫。
“可是,她已經(jīng)走了,恐怕,我和你都等不到她回來了……”
昨夜的一番深談之后,他已明白,失散的時光里,劉星野在她生命中,已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于她,亦父亦友,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而他呢?他又能給予她什么,保護她多久?即使沒有劉星野,他依然注定不能和她在一起。宿命從七歲那年,小小的他的出人意料的決定,就已注定。他把露露緊緊抱住,心臟一陣陣地抽痛,下意識地捂住心口。
白狼生有靈性,忙用身體幫他擋住風(fēng)雪,護在他身前。
他愛憐地摸了摸它的腦袋?!皼]用的……別擔(dān)心我……”
“我這個身體,不知道還能撐幾天……”
“也許,是該回家看看的時候了……”
他站起來,獨自眺望著四下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
*
尹家舊宅的花園里,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望著眼前的一片銀白。
風(fēng)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
一個中年女人從屋里走了出來,悄悄為他披上一件大衣。
女人問:“你又在想她了嗎?”
男人說:“冬天是她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她喜歡夏天!每到夏天,她最愛穿著一身白裙,帶著七色花環(huán),在開滿百合花的山谷里,赤著腳四處游蕩……”
“菊妹……”男人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深深地嘆了口氣?!澳阒?,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小百合,這些年來,實在虧欠你太多了!”
女人搖了搖頭。
“她擁有的只是你心里的一個角落,可我擁有的卻是你的一輩子?!?p> 男人頹然說:“也不知道海露那個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唉,她的脾氣和她媽媽一樣倔!我不過一時生氣說了她兩句,她就真的再也沒回來過!”
女人說:“你還說別人的孩子!”她在他身邊坐下,也嘆口氣,眼中有了淚光。“咱們的江舟也沒好到哪兒去!好不容易從美國回來,沒待到兩天又走了,下次回來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男人低聲說:“江舟……他像我……”
女人說:“當初要不是江舟,我們又怎么會收養(yǎng)海露?”
男人說:“那小子……那時只有七歲,居然那么堅決……竟對我說,如果我們不收養(yǎng)海露,他也永遠不回來了……”
女人說:“你一時氣急,竟對他說,‘我們可以收養(yǎng)她,但你和她之中只有一個能做我們的孩子’!本來只想嚇嚇他,誰知他竟然真的帶著海露找到湯瑪斯博士,用催眠術(shù)消除了她七歲以前的記憶,讓她以為她是我們親生的孩子……”
男人重重一聲嘆息:“唉,江舟他,從小就與眾不同,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退縮!”
女人的淚已經(jīng)滾了下來:“可是過去那么多年,我每天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卻不能和他相認……我……我又怎么能把海露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來愛?”
“一切都是孽債啊!”男人眼角也有了淚?!叭绻敵跻掀髽I(yè)沒有決定從海露她爸的項目撤資,她爸爸也不會從此一病不起、含恨而終,白色城堡也不會意外失火,小百合也不會葬身火海,海露也不會變成孤兒……我欠下的債,是江舟在幫我還!”
女人說:“可當年撤資,不是因為小百合撕毀了你們從小定下的婚約,你懷恨在心,故意為之,而是江舟的爺爺,為了集團的發(fā)展,純屬商業(yè)考量……你當時還在學(xué)校任職,在尹氏企業(yè)只是掛名,根本從來沒有參與過集團里的事務(wù)……誰知道,劉星野居然為了報仇,不擇手段,設(shè)下圈套,差點兒毀了尹氏企業(yè),還搶走了海露……你,為什么不跟他說清楚呢?”
男人說:“他從來就是這么任性……只要自己高興,為了達到目的,從來不在乎走的是黑道還是白道……我……又何必解釋那么多?不管是爸爸的決定,還是我的決定,又有什么區(qū)別?終究是害得小百合家破人亡……”說到這,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嘆息聲中充滿了悔恨和哀傷。“可是,就算星野帶走海露,也一定會好好待她,因為,小百合……也是他心里最愛的人啊……”
女人說:“只可憐我們的江舟,到現(xiàn)在都放不下他和海露之間的感情……”
男人說:“當年雖然說是我逼走他,其實離開也是他自己的決定!湯瑪斯博士也再三告誡他,他的催眠術(shù)雖然世界一流,可海露的內(nèi)心敏感而纖弱,心底并沒有完全忘記那場大火。白色城堡失火的那一晚,是江舟和露露把她從大火中救出來,所以如果她接近江舟或露露,就極有可能想起那場大火和過去的一切……江舟和她走得越近,愛得越深,就越可能促使她恢復(fù)小時候的記憶,所以他必須疏遠她,甚至,離開她……”
“爸爸!”兩人說話間,尹江舟的聲音在花園外響了起來。
原來在花園里說話的兩個人就是尹江舟和尹海露的父母,尹天明和夏菊。
“江舟,你回來了!”夏菊連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喜極而泣?!翱爝M屋吧,媽媽去給你煲點熱湯……”
“有機農(nóng)場的項目已經(jīng)萬事俱備了!明年就可以啟動了!”他握了握母親的手,沖著尹天明一個微笑。
父子兩個四目相對,一切了然于胸,千言萬語都盡在不言中。
“海露……海露回來過嗎?”尹江舟遲疑了一秒,忽然問。
“海露?”尹天明一臉茫然:“我沒有見到她??!為什么這么問?”
“她沒有回來?”尹江舟皺起眉頭,不安的預(yù)感盤踞在心頭?!拔覄傇陂T口撿到這個……”他手里抓著一條白色的圍巾?!斑@是她昨天戴的那條!”
忽然,花園的矮墻外,傳來了一陣悉悉碎碎的聲音。
三個人都隨著聲響向墻外看去。
矮墻外,居然露出尹海露面如死灰的臉和一對空空如也的眼睛。
“海露!”江舟大喊一聲,向著她疾步跑去。
尹海露卻像見到鬼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后倒退,然后拼了命逃向相反的方向。
原來這天一早,她早早地醒了,獨自下了山,回到尹家舊宅。本想探望十年未見的父母,卻在花園的矮墻外徘徊躊躇,始終不敢踏進家門一步。直到尹氏夫婦從屋里出來,在花園的長凳上坐下,她下意識地躲在那棵亭亭如蓋的蘋果樹后面,意外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直到尹江舟回來,打斷了他們……
她瘋狂地在雪地里奔跑。
她不知自己要跑向何方。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七歲時他們舉家搬遷……
她心靈里那個小小的世界頃刻間轟然崩塌,她所愛的,和愛著她的,她不惜犧牲自己的婚姻和生命去守護的家,和讓她付出了全部青春和靈魂的愛情,原來不過是個天大的謊言!她這條命,這一生,都是個天大的笑話!
腦海中忽然閃過結(jié)婚那天,劉星野曾意味深長地問她:“那些你認為生命里最珍貴的人和事,真的值得你全心全意去愛嗎?也許有一天,你會找到不同的答案……”
對,她要去找劉星野……
她要回去湖邊的別墅……
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只要她回去,再也不見他們,就可以當做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fā)生!
她這么想著,腳下加快向著火車站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