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露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尹江舟,把他扶到里屋的床上躺下。淚霧又飛進了眼睛。
他聽見她的哭聲,強撐著坐了起來,抬手輕輕抹掉了她眼角的淚痕。
“床頭的柜子里有個急救箱,里面有干凈的紗布和藥?!彼崧曊f,沖她鼓勵地笑。
“傻丫頭,別哭了,還指望你幫我換藥呢!”
她一聽果然不哭了,手忙腳亂地翻出藥箱,找出紗布和止血的藥,幫他脫下上衣。
她看著他的背。
不由觸目驚心。
舊日父親的皮帶留下的傷痕從未褪去,如今又添新傷,白皙的皮膚上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那一道道傷痕,仿佛在訴說著那些他從未說出口的愛。
她包扎好他的傷口,別過頭去,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
“江舟,你這個騙子,超級大騙子!”她低喊。
他略帶著詫異地轉(zhuǎn)回頭。
“你說過這些傷痕會好的……你說過會一直等著我……你說過就算我要逃,也不會放我走……你說過要到山里去蓋三間茅草屋,你不娶,我不嫁,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爸爸回心轉(zhuǎn)意……我們明明說好的……”她雙手抱膝,埋著頭,像個孩子般大哭大嚷。
他一言不發(fā)地把他擁進懷里,任憑她在他懷里拼命地掙扎,卻只把她抱得更緊更緊。直到這一刻,他才又見到了尹海露,真正的尹海露,那個不管他走了多遠都放心不下的尹海露!不是叱咤風云的BG女王,而是那個又愛哭鼻子、又多愁善感、又愛逞強、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強的尹海露!
自從他回國后在演唱會門口第一次看見她,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的眼神那么陌生……那雙烏黑的眼眸,甚至,她整個的靈魂都失去了生氣。簡直……簡直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本以為,自己不告而別,遠走美國,她必定對自己痛恨唾棄,就算還殘存一點思念,日子久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再深的感情也會淡了,她終將會把自己忘了……卻哪想到,這個傻丫頭,居然用情至深到這種地步……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讓尹海露這樣卸下防備、毫無顧忌,任由自己的性子發(fā)作,那也只有尹江舟了。
不知在他懷里哭鬧了多久,她哭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頭幾乎睡著。像一只迷路的小動物終于找到了家。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天地間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和自己再無關(guān)系,她只想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沉沉地睡去、安心地睡去,永遠不要再醒來。
她已經(jīng)一個人孤獨了太久,太久。
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他穿好上衣,把她輕輕抱上床。
“江舟……你就是白色城堡的真正主人,那個流傳的故事里失蹤的小男孩,對嗎?”忽然,她低喃,眼神散亂地看著他。
“誰……告訴你的?”他摟住她的手微微一緊。
“沒人告訴我……我自己猜的……”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聲音越來越輕:“是不是我爸害得你們家家破人亡?害得你從小就變成了孤兒?劉星野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找尹家報仇?到了今天,你還不肯把所有真相都告訴我嗎?”
他全身微微一顫,神色陰晴難辨,有一瞬她僅存的一絲意識幾乎以為他要丟下她轉(zhuǎn)身離開。
可他卻反手抱緊了她,溫柔地幫她裹好被子。
在她驚詫的眼光中,他在床頭坐下,把她的頭靠在他大腿上,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知道嗎,海露?”他忽然開了口:“我寧愿今天的我和你只是兩個普通人,大學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小窩不用很大,溫馨就好;工資不求太高,夠開銷就好;存款不用很多,爸媽老了,咱們負擔得起就好;平安知足,笑看風雨,直到有一天頭發(fā)都全白了,牙齒都掉光了,還能牽著你的手在星星湖畔散步……”
“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即使只有茅屋三間,清酒一壺,人生還有什么好奢求的?”她脫口而出,可立刻就后悔了。
“到現(xiàn)在也只有你還能說出這么幼稚的話!”他冷淡地說。
她打了個冷戰(zhàn),身體不由自主地蜷縮成一團。合上眼皮,不再接話。
“可是,也只有你,才永遠會有這么美的夢!”
她猛然睜開眼睛,只見他正那么溫柔、那么溫柔地凝望著她,這一刻,他眼中的嚴寒和戒備都已全部消失。
這是此生第一次,他把自己的心情在她面前顯露無疑。
她不可置信地沉醉在他溫柔的氣息里,那十年的離別仿佛已是前生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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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他們依偎在一起,談了很多很多。
談到她如何進入BG,如何一步步成長,甚至談到她和劉星野的婚姻;他告訴了她他在美國的生活,如何撿到小美,如何一邊撫養(yǎng)她一邊求學,如何得到戴安娜女王的賞識,如何一個人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中打拼,得到今天的一切……
兩個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仿佛,要把這十年的話在這一夜說完。
就這樣一直聊到深夜,終于,尹海露的上眼皮和下眼皮開始打架。
“說起來,子樹和小美,與我們之間,也是一種緣分……”她軟軟地靠在他身上,說。
“我臨出國前,教了他那首歌,到了美國,又遇見了小美……”他笑著撫她的頭發(fā)。“你從他那里聽到了我的歌,十年后,又把他送到小美身邊,讓他們重逢……以后我就放心了……”
“是嗎?”她翻了翻眼皮看他,笑得古怪:“但我看,她的心思一點兒也不在子樹身上!”
他伸出兩個指頭,敲了敲她的腦袋。
“他們倆都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我相信,他們這一代,一定會比我們更勇敢、更堅強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她不語一笑,卻在心里默默地為他們祈禱,祈禱這一次,他們不再錯過彼此,不要像曾經(jīng)的她和他一樣。
“那我們這一代呢?”她的眼皮幾乎已經(jīng)完全睜不開了。
“海露,我有多久沒給你講過故事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淡漠,在清冷寂靜的夜里聽來卻格外好聽。
她有些愕然。小時候每每睡不著覺時,她就會纏著他給她講故事,他經(jīng)不住她死纏爛打,只好坐在她床前拿著小人說一本一本地念,什么小紅帽和大灰狼啊,愛麗絲夢游仙境啊,三只小豬呀,直到她呼呼大睡……可如今的他們都已年近三十,還要講什么故事呢?
“今天,我們講種花家的兔子們的故事……”他像兒時一樣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哄她入睡。
“在鷹醬家留學的兔子,聽到祖國的呼喚,就不顧一切地趕回了種花家,在祖國的土地上種下了一棵棵蘋果樹,希望有一天,蘋果樹能茁壯地成長,開花結(jié)果,為小兔子們遮陰擋雨……”
她越聽越迷糊,越聽越疲倦,終于靠在他腿上呼呼地睡著了。
他卻一個又一個地講下去。最后一個好像是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依稀中聽到他緩慢而低沉地敘述故事的結(jié)尾——
為了守護小白兔,大灰狼決定一個人遠走異鄉(xiāng),獨自漂泊,可是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心里的小白兔,也不會忘記曾經(jīng)的每一個承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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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尹海露睡得格外香甜。
可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窗前站著一個一襲白衣、頭戴七色花環(huán)的女人。
她的儀態(tài)是那樣美妙,她的容貌是那樣姣好。尹海露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要數(shù)尹青。可是和她一比,尹青最多也只能算得上是清麗,而她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塵世間的俗氣,簡直像畫里飄下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海露……”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滿了愛憐,話語中充滿了柔情。
“你真的想知道所有的真相嗎?”
尹海露篤定地點了點頭。
“其實你想知道的一切,就在離你最近的地方?!憋L吹起了她潔白勝雪的衣襟,使她看來格外飄逸和美麗?!叭绻阋呀?jīng)擁有面對一切的決心,就勇敢地去找尋真相吧!”
“但你要答應我……”白衣女人的眼中忽然流露出難言的悲哀,隨即變成溫暖如春的笑意:“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你都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去愛,勇敢地去愛,去愛你想愛的人,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一生都不要放棄……”
“我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你……是我最親愛的……”
最后一句話已幾不可聞,白衣女人的樣貌卻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漸漸消散在風里,只留下一陣淡淡的百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