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姜一上飛劍，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來。

　　她十六歲最想聽到的話，十八歲的時候聽到了，可她為什么還是這么難過呢？

　　她特意繞了一條偏僻的遠路回七層塔，不想讓柳去塵追上來。天地浩大，夜色漸濃，竺姜的眼淚愈發(fā)洶涌。一顆一顆，一串一串，吧噠吧噠落在心上。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原來也是有心的，這顆心還未死透。

　　她過去抱怨柳去塵沒有心，并不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指責(zé)，而是處于相同境遇的共情。柳去塵沒有，她何嘗就有了嗎？

　　她十三歲從他人口中知道了柳去塵這個人。他那時還是一個半大小子，渾身上下卻有用不完的精力，三天兩頭一闖禍。昨天氣得符文老師不上課，今天又偷了煉丹老頭剛煉的丹當(dāng)糖丸嚼，明天又和別人在練劍坪上干一架。柳去塵，歡實得要命，哪哪哪兒都有他摻進去攪一攪。竺姜覺得他不應(yīng)該叫柳去塵，應(yīng)該叫柳揚塵。

　　竺姜真正見到柳去塵是在圓州中級仙門成立60年的慶典上。柳去塵持一支玉笛，黑色勁裝外套一件白法袍，在其他吹拉彈唱的弟子中格外顯眼，遺世獨立，如畫中仙，原來還真當(dāng)?shù)闷稹叭m”二字。他的龍須劉海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留的，于額前本本分分地垂下，極具迷惑性，讓人忘了眼前這個乖巧小郎君其實是條馴服不了的野狼。

　　柳去塵入門即被編入章真人座下，是被仙門重點培養(yǎng)沖擊十方宗、太一宗的修士。竺姜則次一些，彼時她剛突破筑基，心魔未除，境界不穩(wěn)，故被忽視了一陣。她的確羨慕柳去塵這樣被重點培養(yǎng)的，但她打心眼里不服氣，她想她終有一日配得起柳去塵得到的資源。

　　竺姜十三歲到十五歲這兩年運氣很好，得了機緣，突破了心魔，修為漲了七階，最后成為了能與柳去塵一同上課的名正言順的同門。

　　她與柳去塵熟識后才發(fā)現(xiàn)，過去對他的了解，不及他真實模樣的十之一二。他在古板懦弱的人面前是不循禮法的混世魔王；他在仗義少年中是肝膽相照值得托付的朋友；他與女修相處又極為笨拙，明明只是出于呵護，卻總被誤會（柳去塵：長太帥是我的錯嗎？）。他是竺姜最想變成的模樣──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在圓州一群修習(xí)天賦最高的人中不卑不亢，即便不是修為最高進階最快的那個，也決不容他人小覷。

　　十五歲的柳去塵光明坦蕩，是竺姜的修心的標(biāo)桿。他擁有和竺姜一樣固執(zhí)的驢脾氣，做著竺姜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他敢頂撞章真人，永不妥協(xié)。并在打壓之下，拿著最爛的資源，依然維持著修煉速度；他敢僅憑欣賞，與最古怪最不受人待見的同門做朋友；他每一場對決都盡全力，不論對手是強大還是弱小，他始終獻上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不動一點花花腸子。

　　這就是去塵，塵世的那些齷齪于他而言是庸人自擾，他從未在乎過，因而不會對他人的評價存什么執(zhí)念。竺姜說他沒有心也是源于此。

　　在那年秋老虎的余熱中，黑衣白袍如鶴般出落的小狼君，對竺姜說，竺姜是他的鏡子，一樣的倔強。雖然她總是畏于強權(quán)，慫得要命，他卻能看到她那副世家小姐皮囊下恣意狂妄的心，我見青山，青山見我，皆是世間豪雄。他們的道心是一樣的，不求長生，只圖所做之事問心無愧，乘興往此生，當(dāng)求盡興而返輪回。

　　竺姜記憶中哪個片段都比不得那天傍晚，柳去塵的瑞鳳眼里只有還不太妖艷的小竺姜一個人的影子，他極慢極誠懇地對她承諾：“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眱煽脛傂蕹删木拚磷隽怂麄兊囊娮C，竺姜低著頭，紅著臉，直到夜風(fēng)吹走臉上的羞意，才抬起頭。一抬頭就看到月亮從兩棵樟樹之間升了起來。竺姜看著柳去塵那雙漂亮的眼睛，虔誠地答應(yīng)了。

　　后來的一年，修行很辛苦，兩個人相繼突破融合，守著彼此渡過雷劫，一起試煉，二人都說今后都要當(dāng)劍修，斬盡世間污穢……

　　竺姜以為他們會這樣一起度過幾百幾千年，后來才發(fā)現(xiàn)相守一年就已經(jīng)用盡了他們之間的所有緣分。

　　十六歲，習(xí)占卜。占卜術(shù)，最忌自我占卜壽元，情緣，機遇，此乃天機，是不可抗衡的天道。逆天而行，是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除非卜者本身具有卜術(shù)師的傳承，也僅限于占卜他人，絕不可自我占卜。

　　沒過半年，柳去塵因為一人外出試煉與陸冬靈熟識，轉(zhuǎn)而愛上陸冬靈。竺姜沖關(guān)屢次失敗，脾氣愈發(fā)不好，二人感情沒用多久就破裂了，星星變成他人的星星，月亮藏在云后面，再也不愿相見。

　　竺姜第四十六次沖關(guān)失敗時生了心魔，修為倒退，竺老頭發(fā)現(xiàn)異常，把竺姜接回家。竺姜當(dāng)時一心尋死，經(jīng)常沒有預(yù)兆地情緒失控、自殘，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竺姜夜里再也沒睡過覺，改為打坐。

　　竺老頭后來把竺姜帶回竺氏在川陽的宗祠，通過族長找到太一宗天璣閣的聽蓮真人。

　　聽蓮真人幫竺姜算了一卦，近半年來的種種異常的根源終于浮出水面。

　　竺姜與柳去塵學(xué)習(xí)卜術(shù)，學(xué)藝不精就妄圖占卜宿命，他們都了占卜彼此是否是自己的命定之人。竺姜的記憶中早已忘記那次看不出結(jié)果的占卜，實際上她和柳去塵都占卜出來了。卻因為有違天道，他們需要承擔(dān)逆天的懲罰。他們占卜的記憶被抹殺，其他人對他們感情的記憶也被抹殺。竺姜得到的代價是一年修為與心魔，柳去塵的代價是遺忘，他對竺姜的記憶逐漸退回道二人剛相熟的階段，他不會再記得他過去對竺姜的承諾。

　　聽蓮真人告訴竺姜，當(dāng)他們占卜出結(jié)果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偏移，原本他們將在突破金丹之時結(jié)為道侶，現(xiàn)在命定之人卻變成他人。

　　竺姜想問柳去塵新的命定之人是不是變成了陸冬靈，聽蓮真人已不愿再透露。

　　竺姜失魂落魄地回了圓州，她不知道自己在怨什么。比起修為倒退，她更無法接受原來僅需要遺忘，柳去塵就可以試著去接受其他人，原來她理解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里的“子”，也不是非她不可。

　　她一回仙門就瘋狂地調(diào)查陸冬靈，同門中有人發(fā)現(xiàn)異樣，告訴柳去塵講竺姜對柳去塵動了心，還想把陸冬靈擠走。柳去塵那時求陸冬靈而不得，害怕竺姜生事，與竺姜單方面斷絕友人關(guān)系，不再來往。竺姜則被好事者傳為對柳去塵死纏爛打的女修，各路八卦一時間甚囂塵上，慢慢地就把竺姜的一顆心鍛成了鐵，臉皮堆成了墻。

　　也許天道對竺姜最大的懲罰就是讓她自始至終都清清楚楚記得這一切，讓她在極端的痛苦中放下柳去塵。只有將愛變成恨，她才有基礎(chǔ)去接受下一個所謂的“命定之人”。

　　柳去塵今日說出這番話讓竺姜一度以為他恢復(fù)了記憶，她剛才仔細(xì)又過了一遍腦子，發(fā)現(xiàn)可能性不大，而且柳去塵話中還暗含諷刺，因為竺姜之前嘗試給柳去塵解釋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過，柳去塵明顯不信，她最后也沒得辦法，這件事還傳為門內(nèi)笑談。她目前把柳去塵回心轉(zhuǎn)意的主要原因歸結(jié)為自己近兩年來長得太好看了，暗罵了一句柳去塵庸俗，開始后悔之前答應(yīng)的先做朋友的請求。

　　她糾糾結(jié)結(jié)想了一路，像個游魂一樣飄回了七層塔。說她心里沒點得意其實是假的，她當(dāng)然得意，她單單一副妖艷皮相就可以把陸冬靈的疑似道侶搶回來，那也是她的能耐??！她一方面得意，一方面也擔(dān)心，她已經(jīng)知曉命定之人不再是柳去塵，如果還與他糾纏，是否會面臨更多的劫數(shù)？她好不容易融化的石頭心又蠱惑她，她騙不了自己，她這兩年越是耿耿于懷，越是放不下……(╯°Д°）╯煩死了！她這個生辰太過不祥，估計十八歲一年都得犯太歲。怎么辦？她就是個符修，難道第一張消太歲符就要用在自己身上？

　　靠近七層塔群，竺姜的眼淚也干了。七層塔的長明燈一盞盞亮著，催促她回去。

　　她借著燈光打開柳去塵送的香囊，發(fā)現(xiàn)一個鏤空鈴鐺和一袋香丸。香丸是臘梅香的，多半是柳去塵自己搓的。她打開鈴鐺裝入一顆香丸，再把鈴鐺的絳子拴在腰帶上，心中默默地說，祝我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