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已明,夜已明,千里知卿蒲草情。天涯共賞星。
露珠凝,淚珠凝,愿為相濡傾此生。意同山海恒。
——納蘭月朗《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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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座鮮花縈繞的雅致小院落,被盛夏的日光照得一片明燦。
院門上一塊百合花形的小匾上,用飄逸的行書刻著“落花別苑”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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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漫天漫地都是水?;ê弥挥X得周圍的藍色越來越深,溫度越來越低,而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
就在花好感覺自己要沉入一個巨大的深藍色漩渦中時,忽而一道模糊的亮光映入眼簾。一顆絕望冰冷的心,亦隱隱有了知覺……
不知沉沉地睡了多久,當花好再次睜開眼睛時,眸子被明亮的光線刺得生疼生疼。
瞇著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眼前的畫面才如漣漪初平的水面般漸漸變得清晰。
花好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間陌生而雅致的小房間里,空氣中沒有西廂房中的潮濕氣息,而是彌漫著花草的淡淡芬芳。
花好欲抬起頭仔細看看這房里的情景,卻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的淺粉色錦被被什么壓著。輕輕回頭,看到自己的右手邊,那個面容如玉的男子,正枕著手臂趴在床沿兒。
花好不由得伸出手,纖纖玉指溫柔地撫上納蘭月朗熟睡的臉龐。他似是倦極了,呼吸很是均勻,俊眉,卻緊緊地蹙著。
感受到花好指尖的涼意,月朗似受到驚嚇般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映入一雙如新月彎彎的眸子。
“你醒了?太好了!”看著花好濕淋淋的雙眸,月朗伸出手,如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般緊緊將她擁入懷中,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青絲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你不要怕?!?p> “我們,這是在哪兒啊?”花好趴在月朗寬厚溫暖的肩頭,細細打量著這間日光明麗的溫馨小屋,輕聲問道。
昏迷前的一幕幕,混亂地涌入腦海中,花好忽而感到天旋地轉,頭痛欲裂??煽吭谠吕市靥?,聽著那無比熟悉的心跳聲,卻又覺得分外安心。
無論昨天怎樣,明日如何,至少這一刻,你我的心跳,真真切切地交織在一起,一聲聲纏綿成天地間最動人的旋律。
原來,自親眼看到錦珂格格將花好推入湖中那一刻起,月朗便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再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受一絲委屈。于是,在拼盡全力將渾身濕淋淋的花好抱上岸后,他立刻喚小春子求皓軒貝勒幫自己在京郊尋一處雅致的小院。然后,在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兩人一同將昏迷不醒的花好護送出納蘭府,安置到了這里。
這座落花別苑,雖然不大,卻十分雅致溫馨,房前屋后遍植各種清新淡雅的鮮妍,院中,還有一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澈小池。正值盛夏,百合花、忍冬花、茉莉花都開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清甜如夢的芬芳。
落花別苑的屋子,不同于月蕊軒西廂房的陰冷潮濕,幾乎從晨曦初綻到夕陽落暮都有燦爛的日光自格子窗灑進來。
雖然時間有些倉促,但月朗還是吩咐小春子和蕓兒將小屋布置成了花好喜歡的樣子??粗馉N燦的日光在晶瑩的珠簾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暈,花好忍不住甜甜地笑了起來。
花好的笑,落在月朗眼里,比那七彩的日光更讓人覺得心暖。
“你知道嗎?在她推你入水的那一刻,我已做好了與你生死相隨的準備?!痹吕时еê?,溫柔地拍著她的背,愛憐而又無比認真地說道,“你昏迷這一天一夜,我心中百轉千回。但無論思緒如何轉,都是要與你生死相隨?!?p> “我已無礙,你,是不是該回去了?”花好不舍地自月朗懷中抬起頭,努力躲閃著他真摯的眼神,聲音微微顫抖地道。一滴淚,終于還是不受控制地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不,我就在這里陪你,哪都不去!”月朗說著,輕輕握住花好冰冷的小手,“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你獨自受苦了?!?p> “不是我自己,還有他?!被ê谜f著,自月朗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溫柔地撫上已隆起的小腹。
“是啊,還有他?!痹吕手匦伦プ』ê玫氖?,認真而又有些焦急地道,“所以,我更不能離開你了。”
“月朗,別鬧了,你快回去吧。昨晚你徹夜未歸,估計納蘭府已亂作一團了。”花好輕輕垂眸,強忍著淚水,咬著嘴唇道,“何苦,因我一人弄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呢?”
面對著花好的逐客令,月朗無言,只是緊緊地抓著她柔軟冰冷的手。
“大少爺,你就回去吧!”這時,蕓兒忽然推開門走了進來,紅著眼眶對月朗道,“你還嫌害得花好格格不夠慘嗎?”
見平日乖巧溫順的蕓兒竟然用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話,月朗本就充滿自責的心,愈加疼痛。
“是啊,算我怕了你,行了吧?你快回府去吧!”花好說著,抓起錦被蒙在了自己的頭上,任月朗怎樣拽怎樣哄都不肯出來。
此時此刻,驚魂還未定的花好,是多么依戀月朗溫暖的懷抱啊!可一想到錦珂格格那張美麗而高傲的臉,卻不敢再多留他哪怕一分一秒……
看到花好居然委屈得像只小蝸牛一般躲在被窩里不肯出來,蕓兒也難受得掉下了眼淚。她瞪著圓圓的淚眼,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聽到聲響趕過來的小春子連拉再拽地帶了出去。
被小春子拉到屋外廊下,蕓兒蹲在纏纏繞繞的忍冬花旁,抱著膝蓋嚶嚶地哭了起來。小春子也連忙蹲下身,一邊拍著蕓兒的后背安慰她,一邊止不住搖頭嘆氣。
這一雙為奴為婢的小兒女,雖未讀過多少書。但對于自己主子的癡情與無助,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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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暖的風兒將百合,忍冬和茉莉的芳香輕輕吹進小窗中。
繡著雙棲蝶的淺粉色錦被在明亮的日光中閃爍著淡淡的光華。而錦被中的女子,已熱得滿頭大汗。
“林花好,你給本少爺聽著:我納蘭月朗,生生世世只要你一人!”月朗不再強迫花好從錦被里出來,而是坐在床沿,一字一句認真地道,“我真的再也不想過原來那般躲躲閃閃的日子。既然錦珂已知道真相,那我們又何苦再苦苦隱藏自己的真心?”
躲在錦被里的花好,緊緊地咬著唇,強忍著身心的顫抖和欲掀被而出的沖動。
“既然已下定生死相隨的決心,我們還有什么好怕的呢?”月朗溫柔而真誠地說著,修長的手指隔著錦被輕輕劃過花好緋紅的臉頰,似是要將某種力量傳遞給她般。
感受著月朗指尖的絲絲柔情,花好終于忍不住,任淚珠兒隨著汗珠兒滾滾而落。
“娘子,讓我陪著你好不好?我真的受夠了,那種思念到肝腸寸斷的日子。”月朗說著,竟情難自禁地隔被抱著花好哽咽起來,“娘子……”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動情處。淺粉色的錦被上,因兩人的相思淚盛開出無數(shù)朵桃紅色的花朵,剎那就被淚水浸透。
“夫君!花好不是不要你!花好是怕牽連納蘭家的百余口人?。 备惺艿皆吕首茻岬臏I,花好終于還是忍不住,掀開錦被坐起身,傾盡全身力氣地抱住他。
“娘子莫怕,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一切都會柳暗花明的!”感受到花好彎彎眼眸中的堅定,月朗喜悅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月朗視若珍寶地將花好擁在懷中,溫柔地幫她拭去眼淚,而自己的淚,卻又一滴接著一滴地滑落,在金燦燦的日光中,閃爍出令人心疼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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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的華彩晃得人睜不開眼。
如玉宮?;◤d內,錦珂格格半瞇著眼斜倚在美人榻上,蔻丹在旁邊一下一下地為她打著扇子。
許是因暑熱帶來的濃濃困意,蔻丹忽而手指一軟,手中的團扇滑落到地上。扇面與地磚碰撞的聲音并不大,卻驚得錦珂霍地睜大眼,坐起身。
“誰來了?”錦珂驚呼一聲,臉色煞白地喘息著問蔻丹道,美麗的大眼睛里盈滿了慌張。
“沒有人來,是奴婢不當心,將扇子弄掉了?!鞭⒌ぽp聲說著,認錯地垂下頭。
“你什么時候變得比豬還笨了?”錦珂一邊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一邊瞪著眼睛大聲怒斥道,“嚇死本格格了!”
“奴婢該死,下次定會留心的?!鞭⒌な菑男∷藕蝈\珂長大的,卻從未見過格格這樣子,連忙下跪磕頭請罪。她心里有些委屈,而那委屈中,又摻雜了更多的無奈。
在里間臥房中午睡的寧妃娘娘,被花廳里的動靜驚醒,睡眼惺忪地在宮女的攙扶下過來看個究竟。
“錦珂,怎么了?好好地歇息著,哪來這么大火氣?”寧妃緩緩走到美人榻旁,看著小臉漲得通紅的女兒溫柔地問道。母女連心,寧妃早就隱隱覺察出了婚后的錦珂與以往不太一樣了,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問她。
“回娘娘,是奴婢太笨,給格格打扇子,卻不小心將扇子掉在了地上,驚擾了格格?!蓖低堤ь^看看錦珂瞪得圓圓的眼睛里似乎含著點點水霧,蔻丹連忙垂下頭對寧妃解釋道。同納蘭額駙成親這段時日來,格格心里的委屈與無助,旁人不知,她卻是樁樁件件都看在眼里的。
“哎,我當是什么大事兒?!睂庡矫廊碎脚缘腻\椅里,一邊寵溺地幫錦珂整理凌亂的額發(fā),一邊柔聲道,“暑氣這么重,奴婢們也是又困又倦的,犯點小錯也是常事兒。你以前,也不曾對他們這般苛刻?。俊?p> “額娘。”錦珂輕聲喚著,干脆如小時候那般,撒著嬌撲到寧妃懷里。只是,小時候被母親抱著,她的眼中含著無暇的笑意,而此刻,卻有一串串淚珠兒慢慢滑落。
“怎么了?錦珂,納蘭月朗他對你不好嗎?”看著女兒瘦削憔悴小臉上掛著的淚珠,寧妃終于問出了憋在心內許久的話。
“額駙他……”見寧妃終于要為格格做主,蔻丹搶著要替她回答,可剛張口,就被錦珂打斷了。
“沒有啊,額駙他,對女兒很好的?!卞\珂打斷蔻丹的話,印著淚痕的唇角努力扯出一抹微笑,對額娘道。
“對你好,你怎么瘦了這么多?”寧妃用帕子輕輕拭去女兒臉上的淚,心疼得也忍不住濕了眼眶,“有什么委屈,你告訴額娘,額娘和皇阿瑪會幫我們的錦珂做主的?!?p> “真的沒有什么委屈,女兒只是……只是,不習慣納蘭府的日子……”錦珂輕言輕語地說著。縱然心里已淚流成河,但她終還是不忍將自己深愛的納蘭月朗推入深淵。錦珂深信,憑自己的身份與美貌,終有一日,月朗會離棄那林花好,視自己為心上寶!
“哎……”寧妃輕拍著錦珂的背,長長地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她也想不通,自己天真爛漫的女兒,為何嫁作人妻后,美麗的眼眸中就結了越來越濃的憂傷呢?
或許,自己真的不是個好母親,弄丟了小小的錦玥,又保護不好身邊的錦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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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將落花別苑照得分外溫柔。
銀色的月光在小池的蓮葉間調皮地蕩漾著。池邊柔軟的草地上,花好手持一枝純白百合靠在月朗懷中。
兩人不言不語,只是互相依偎著,在百合花的芬芳中,微笑著數(shù)天上稀疏卻璀璨的星子。
月明星稀,綠肥紅瘦……世間之事,本就沒有完滿。我們要與心上的人兒共嬋娟,就必須要先共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