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春風(fēng)寒雨。

　　通往含元殿的甬道鋪著一層薄薄的雨水，青磚濕滑，一道急促的腳步走過，身上的魚鱗甲沉沉碰撞。

　　他在第一道殿門前停了停，兩側(cè)執(zhí)戟的武士略掃了一眼腰牌，無聲放行。

　　是明天府的人。

　　直到第三重門才被仔細(xì)查看腰牌，再次放行。

　　他挎著刀，通過長長的甬道，直往含元殿而去。

　　此刻正值下朝，巳時未過。

　　文武百官從百米長的龍尾道上逐次下來，紗冠笏履，大袖衣迎風(fēng)浮動，三月的天還很冷，在空蕩蕩的基臺上走動感覺很不好受。

　　但他們沒有一個加快腳步，寧可在后頭磨磨蹭蹭地走。

　　只因大司馬的車駕就在前頭，沒人想離得太近。

　　車輪在白玉石上平穩(wěn)前行，原本只能天子踏足的御路被隨意碾著，就連挎刀的武衛(wèi)都能踩上兩腳。

　　車駕上有紗簾遮擋，端坐其上的人看不清面貌，但周身黑沉沉的氣息足以令人不敢直視。

　　左右宮人退避三舍，百步以內(nèi)肅然無聲。

　　鱗甲碰撞的聲音從甬道里傳來，人影走到車駕不遠(yuǎn)處停下，直到大司馬身旁的武衛(wèi)擺了一下手，才敢上前。

　　“大司馬。”

　　他低頭立定。

　　車駕上傳出一道聲音，滄桑卻孔武有力，“回來了？”

　　“回大司馬，大公子還在路上，中途去了一趟天劍城，大概三日后返京?！蔽湫l(wèi)答道。

　　“哼?！?p>　　那聲音冷哼，似笑非怒。

　　武衛(wèi)猶豫了一瞬，抬頭看著車駕，“……大公子他，似乎還帶了一個女孩?！?p>　　輦駕動了一下，里頭的人伸出半只手想打開簾子，一瞬，又放了下去，道：“叫趙飛石來見我?！?p>　　“是?！?p>　　武衛(wèi)低下頭，又從腰間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的腰牌遞上去。

　　大司馬提著穗子看了看那腰牌，上頭所刻的“明”字熟悉親昵，他擺手，示意車駕繼續(xù)前行。

　　宮門依次打開，滾輪聲遠(yuǎn)，皇城恢復(fù)沉寂。

　　夏雁然在臺階上跪了兩個多時辰，因為日夜兼程從碧水山莊趕回來，衣上鞋上都是水，頭發(fā)濕漉漉貼著臉。

　　即便這樣她也不敢松懈，額頭貼在地磚上跪著，等里頭的人叫她進(jìn)去。

　　院子里很安靜，身后來來去去的仆從換了好幾撥，腳步簌簌，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個人走出來。

　　“郡主，王爺喚你進(jìn)去?！?p>　　那人說完退在了門檻旁。

　　夏雁然抬頭，起身的時候雙腿微微發(fā)顫，每踏進(jìn)房門一步臉色便白一分，最后停在一道琉璃珠簾前。

　　珠玉碰撞，簾子后的人隱約可見。

　　“啊……”

　　一個女人光著身子抓起幾件紗衣跑開，從另一側(cè)出去了。

　　夏雁然迅速轉(zhuǎn)過臉，用力壓下心頭作嘔的感覺。

　　沒過片刻，淮親王打了珠簾出來，衣著整齊，鬢發(fā)絲毫未亂，他握著一把合起的折扇，姿態(tài)俊逸瀟灑。

　　從容貌上看不過三十出頭，絲毫沒有年過半百的老態(tài)，五官俊美，衣著行止風(fēng)流倜儻，身材也比一般中原人更加修長高大。

　　若不是夏雁然叫了一聲父親，二人站在一起看著更像兄妹。

　　然而他的的確確就是她的父親，淮親王夏桀。

　　“路上還順利么？”

　　夏桀走到的紅木架子旁，拿扇子逗了逗籠里的金絲雀。

　　夏雁然低下頭，“回父親，一切都好?！?p>　　“我聽說你被人偷襲打傷了，傷得怎么樣？”夏桀回身，上下掃了一遍夏雁然。

　　“小傷而已，多謝父親關(guān)心。”

　　夏雁然頭更低。

　　金絲籠輕輕晃蕩著，夏桀挪開扇子，緩步走到夏雁然跟前，“傷在哪兒，我瞧瞧?！闭f著想用手去碰她的衣服。

　　手還沒伸到跟前，夏雁然倉惶倒退，嘴唇抖個不停，“不用……不用了?！?p>　　夏桀輕笑一聲，收回手，“再怎么忙傷也該養(yǎng)好，可別耽擱了……你知道的，為父離不開你?！?p>　　“是。”

　　夏雁然狠狠彎下腰。

　　跟前的衣擺往前去了兩步，夏桀背過身，不知是什么意思。

　　這時院子里的下人紛紛退下，待人都走光了，站在門檻邊的仆從忽然側(cè)身，輕輕把垂花門扇合上。

　　“吱呀——”一聲，屋子里暗下來。

　　夏雁然猛地心驚，幾乎無法呼吸。

　　她抬起雙眼，夏桀坐在案幾前，托著雨過天青的白瓷茶盞啜了一口，“吹雪劍賀飛的事情你知道么？”

　　夏雁然攥緊袖口，“不知道?！?p>　　“他也在碧水山莊?！毕蔫钐嵝训?，口氣一瞬變冷。

　　“是……是嗎?！毕难闳晃艘豢跉?，“我真的不知道?！?p>　　夏桀久久地看著她，茶盞的香氣一縷一縷纏繞在他指尖，細(xì)膩潤白。

　　“仔細(xì)想想?！?p>　　他輕輕放下杯子。

　　四周逼仄的香氣讓人喘不過氣，夏雁然沉默了片刻，噗通跪在地上，“父親，我……我真的……”

　　她想說不知道，但后半句卻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賀飛那件事情極為隱秘，她以為沒人會知道?？砂凑栈从H王知道的時間來推算，絕對在兩個月以前，那個時候賀飛剛出現(xiàn)在青山長留，怎么會有人告訴他……

　　是眀玄！

　　夏雁然一瞬驚醒，肯定是他！

　　他知道她與父親不和，需要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手，便暗中使絆子。

　　夏雁然閉上眼，害怕得說不出話。

　　“想起來了？”夏桀涼涼道，又輕飄飄地擲下兩個字，“掌嘴?！?p>　　老仆走上前，狠狠甩了夏雁然一耳光。

　　耳邊一陣嗡鳴，夏雁然還是跪著，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眀玄那小子抓了你師父？”夏桀又問。

　　“是。”

　　“棠溪是他的地方，道岸殺了他的人，魯莽無知，你又為了道岸去殺他，更是蠢極，如此行事，可見你平日全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夏桀聲調(diào)陡轉(zhuǎn)，“你對為父不滿？”

　　“我沒有?！毕难闳豢焖俎q解道：“我從小受師父教導(dǎo)，關(guān)心則亂，一時太急了才會如此……父親，我絕沒有輕視你的意思?！?p>　　“有沒有日后便知。”

　　夏桀淡淡道，語調(diào)恢復(fù)正常，“既然回來了，就先好好養(yǎng)幾天，陪著你娘?！?p>　　說完放下茶盞，打開折扇飄飄搖搖地推門而去，沒邁出門檻又停下來，隨意吩咐了一句，“月寒劍拿去給眀玄那小子賠禮，他三日后回來?！?p>　　夏雁然握緊身邊的劍，無措地看著夏桀。

　　掙扎片刻，還是低下了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