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嗚嗚，哇——”我艱難地發(fā)著聲。

　　“別急，慢慢來，剛剛好不適應是正常的?！彼?。

　　我并不知道他是誰，只知曉他是個善心的，能治好我病的高人，我從小五感便失去四個，只會聽，現(xiàn)在居然能在他的幫助下開口講話了！

　　“阿羅…落?！蔽医兄约旱拿?。

　　“阿落?！彼涛业馈?p>　　“阿…落。”我道。

　　“阿…青?！?p>　　“阿……青？”我慢半拍地跟著他說，這是誰的名字呀？不曾認識。

　　“我的名字，阿青?！?p>　　“阿…青?！蔽铱目陌桶偷亻_口說道。

　　“哎呀，北廷主真是有閑，竟然跑到這里教一個半廢的小丫頭學講話?！?p>　　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

　　“央羽，你坐在那窗子上掉下去，翅膀會折?！卑⑶嗟穆曇衾锊慌酝?。

　　“你要是不害我，這點高度能奈我何？我可是個強壯的男人?！?p>　　“鳥…人？”我輕聲問道。

　　“你別這么叫，只有小荒荒才能這樣叫我?！?p>　　“阿青，他真…真是鳥…人？”我驚喜道，以前只有在婆婆的志怪話本里我才聽到過的，現(xiàn)在居然能在阿青口中聽到，還在我面前。

　　他是妖怪嗎？

　　接著，一聲尖嘶的鳴叫刺著我的耳膜，嚇得我忙用手去捂耳朵，卻好像在慌忙之中打翻了桌上一個空的瓷杯。那瓷杯在桌子上轉(zhuǎn)了幾圈，又摔到地上，我急著去撿，像是在地上摸到一堆碎片。

　　立即阿青就把我的手握起來，“你流血了，我來給你包扎?！?p>　　“看來這小姑娘也挺可憐的，連流血了都感受不到疼，欒廷離，沒想到你還會給人包扎。嘖，你要是真想給這小姑娘治好傷，手指一動馬上就好，干嘛非等時間來愈合，真什么來著？拌豬吃老虎，不，吃人家小姑娘！”

　　“這么快就飛上來了？”阿青回道，他手上也沒停，待我重新坐好，便替我包扎起來，我沒什么感覺，他的動作應該是很輕柔吧。

　　可是我碰過他的手，阿青他有一只手的指節(jié)位置竟然是空的。我把手伸前一點去確認，他卻躲開了。

　　“還真是歲月教會了你溫柔。小姑娘，我代表我的小荒荒嫉妒你。”央羽道。

　　“她不是你的?！卑⑶嗥届o道。

　　“怎么？人都沒了還不許我說？”

　　“聒噪?！?p>　　“咯咯啾啾！格格——噠！”

　　我笑起來，剛才好像聽見母雞叫。

　　“咯噠咯格！”

　　突然間，阿青手中的溫度能傳到我的手里，流融了時間。

　　“央羽，為什么你每次來都有香味呀？”我笑著問道。

　　“他是只插花的山雞?！卑⑶嘣谖疑砼越忉尩馈?p>　　“欒廷離，人家明明是只帥鳳凰，跟你說的山雞相差很大好吧！阿落，我的香呢，是我的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只有我有，連欒廷離都沒有，哈哈，你看他那個表情！哦，你現(xiàn)在還看不到，等一下你就能看到了，興不興奮？”

　　“嗯嗯?！蔽矣行┘拥攸c點頭。

　　“快點啊，平日里你不早動手了嗎？欒廷離你別磨蹭，我們阿落是要看世界呢！”央羽道。

　　阿青把手輕輕地放在我蒙在眼睛上的布紗邊，他就面對面地坐在我身前，道：“你真的愿意…看見嗎？”

　　“廢什么話呀，哪個瞎子不盼著見光，快點呢！”央羽道，“阿落，你馬上就要看見我了，保證帥得你晃眼！”

　　“好。”我朝央羽的方向使勁地點點頭。

　　阿青慢慢解下我眼前的紗，隨著他的動作，我眼前的黑暗一點點被驅(qū)逐，我漸漸睜開眼，在一片模糊的白光中，淡淡地印出一個人的臉。

　　“荒落——”

　　“阿落！”

　　“阿落，你醒醒！”

　　陰旬？

　　我一把推開他，沒被淹死都快被他搖死。我掙扎著坐起來，阿青還是靜靜地站在對岸，白衣紅芳，相望不語。

　　“你怎么回事？”陰旬忙問我道。

　　我回過神來，抓著陰旬道：“是你救的我嗎？那兩只魂魄你有沒有也一起救上來？”

　　“我一來就看見你躺這里呀，沒看見什么魂魄?！标幯?。

　　我躺在…岸，我能上岸了？為什么我一點都不開心呢？

　　陰旬道：“你怎么會躺在岸邊？”

　　“你們是要過河嗎？”我道。

　　陰旬他們點點頭。

　　“你們自己飛過去吧，我現(xiàn)在船都不知道翻到哪里去了…”我真不想動。

　　“你的船在那里啊?！标幯噶酥肝夷撬覕R淺的冥船，“我們兄弟幾個之前飛過來已經(jīng)很累了啊，累到手腳酸疼?！?p>　　“孟婆那里出什么事了嗎？”我問道。一般只有緊急情況，鬼差才會不經(jīng)過冥船行渡直接飛躍忘川河。

　　“一個關(guān)了幾百年的情魄突然發(fā)狂，我們壓了好久才讓他安靜下來。”一名鬼差解釋道。

　　“等我緩一會兒吧，我剛剛為了救一只，不，兩只魂魄，不小心翻了船，唉，我都快走人了，還來這事在我心口窩一刀?！?p>　　“常在河上漂，哪能不翻船，比如…比如，以前好像還真沒有艄公艄婆出過事，嗯，怎么說，阿落，你就是最特別的一個！”陰旬邊說邊向我點點頭。

　　“嗯…好吧，你們先上船，容我整理整理…”我慢慢道。

　　“好勒，兄弟們走！”然后陰旬帶著一幫人就動作麻利地上了船。

　　說好的累到手酸腳疼呢？

　　我收拾好自己的狼狽，卻瞥見身邊還留著一朵殘花，是我系在船上的那朵，已經(jīng)被啃咬得不成樣子，花瓣上密密鋸鋸的齒印，仿佛都咬在我心上。

　　一陣難過…

　　火燒火燎的，腳下又開始火燒火燎，燙！我才上岸一陣，剛剛不挺好的嗎？我抓起花枝就往船那邊跑。

　　“阿落，這次你慢了許多?！标幯诖锏?。

　　“我不是累嗎？現(xiàn)在能站著撐篙子已經(jīng)很好了好吧。”我斜眼道。

　　“不是，你這次撐船跟往常比不一樣，不是力氣的原因，是心境?！?p>　　“有什么區(qū)別嗎？”我道。

　　“你沒見著忘川河比平日里寬了許多？”陰旬問道。

　　“老大，還真是。”其他鬼差應道。

　　“阿落，你不是被那小鬼甩了呀？”

　　“你才被甩。是我…不，是那兩只落入水中的魂魄?！蔽沂忠粨]，道：“這種感覺，你們自己體會一下，反正故事我也講不清?！?p>　　“嗚嗚——嗚…”

　　立即，陰旬和其他幾個鬼差哭作一團。

　　“阿落，你真是內(nèi)心強大，這么悲傷你眼淚都不掉一滴。”陰旬邊哭邊道。

　　“我我也試著哭，但就是想哭卻哭不出什么眼淚啊?！蔽医忉尩?。

　　“你的眼淚不會在來忘川之前就流干了吧，不，或許你根本就是個沒有一點感情的鬼，嗚嗚……那兩只鬼殉情了？”

　　“嗯，我要救那名男子，可他不愿意，明明我已經(jīng)告訴他那名女子救不回來了，他還是不肯放手，最后兩個人都沉了?！蔽业氖窒蚯皳瘟艘桓葑?。

　　“這就是真愛，嗚嗚…”陰旬哭得有點難看。

　　一名看起來面生的小鬼差道：“已經(jīng)救不回來了呀，為什么還要白白送死？”

　　我看著他點點頭，十分贊成。

　　陰旬道：“一看你就缺愛，還有你，點什么頭？能夠生死相隨，這是多忠誠真摯的愛。六界眾生凡人最苦，但他們卻生生不息代代無窮，為什么？因為人呢，總能靠著一些美好的東西一天天地活下去，真愛就是這些美好之一。”

　　“但這份愛引導了那名男子放棄自己的生命，它不算愛，是束縛?！蹦敲」聿罱又?。我看他有些面生，他眉清目秀卻不柔弱，氣質(zhì)倒給人堅毅之感。

　　我點點頭，不好好愛自己怎么能談得上可以愛別人。我道：“小兄弟新來的吧，我贊同你。”那位小兄弟也道：“是，我是新來的，叫陰孚。”

　　“當然殉情是很極端，可你不能否認感情。陰孚，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嗎？”陰旬問道。

　　“不記得了，你難道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領(lǐng)你來的時候，你的時間停了很久呢。”陰旬道。

　　“所以呢？”陰孚問他。

　　“所以，假設(shè)說是有人封凍了你的時間，洗了你的記憶，再把你送入這黃泉冥間，目的是為了讓你和一個人永遠分離。而那個人是仙子，你們二人千萬年前結(jié)緣相愛，這份愛刻骨銘心，但現(xiàn)在你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見到她，你會覺得余生漫長嗎？”陰旬說得頓挫抑揚，離陰孚靠的越來越近，最后再將手指甩向他的鼻尖，一氣呵成。

　　“如，如果…果真的很愛的話，或許吧…”陰孚有些招架不住。

　　“愛的死去活來最后一場空，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是拿這時間來修習法術(shù)或者平凡一點種糧食建房子，先不說成高人，至少吃住是不愁了吧。”我駁著陰旬，唯情愛主義什么的，眼里就那么一個人，好吧，花心的話就再多幾個，這天地未免也太小了些。

　　“絕世高手高處不勝寒，良田萬頃只是日食三餐，家宅千座不過夜寢一室，這樣的例子一抓一大把，阿落你真的不老，一點都看不開，也不明白，內(nèi)心的孤獨，生平的遺憾才最折磨人。”

　　“你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我想了一會兒，實在只能表示贊同。

　　“多見而已。”陰旬道。

　　“可是，一個人真的會為另一個人甘愿放棄一切嗎？真的有這樣的愛嗎？”我問道，“若這樣的話，那就能九泉含笑了吧，可我所行載的渡客中，沒有什么人是笑著的?！?p>　　“誰來這冥間會笑啊，也就只有你一人傻呵呵地樂，”陰旬接著道：“剛剛不就有一個例子嗎？”

　　沒有，我搖著頭，葉修遠比余綺多活了三十年呢，并且除了她，他還有別的羈絆讓他不能灑脫紅塵，傾心護一人。

　　我仍記得余綺從高樓跳下去的時候，她腦海中葉修遠的容貌是那樣清晰，仿佛從不曾分離。她是愛他的，不然一個那么怕疼的人，怎么會為使魄魄與身體瞬間分離滿足禁術(shù)最后的要求，跌成粉身碎骨，踏空一步，永世不得超生。

　　“明明那么悲傷，看來那兩只魂魄的事有點復雜呀?！标幯?。

　　“嗯嗯?！本退阄铱吹降闹皇切┧樗閿鄶嗟幕貞洠疫€是好久都沒辦法再開心起來。

　　情，除了讓自己的孟婆湯不那么苦之外，真的那么重要嗎？

　　“老大，河又寬了。”

　　“好了，阿落，咱先不想那些，咱先過河好嗎？”陰旬道。

　　“好的。”我點點頭，撥快了篙子。

　　那件事過后我休整了幾天，才慢慢恢復過來。在這期間我也沒有怎么與阿青說過話，畢竟那是個不怎么讓人開心的故事，并且他們落入忘川也是我失職，干嘛再提一遍來傷心，還有就是那段夢……

　　我太閑了，閑到不想講話。

　　風又吹著一些彼岸花瓣送到我船邊，我爬到船沿邊上，從船里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掠起水波把它們推遠。我默默在心里念叨：“再見了花花們，明天我就要走了?！?p>　　似有素曇香在鼻尖縈繞纏綿。

　　我散散地回頭：白色的衣裳，幾瓣妍紅的花瓣點染其上。

　　阿青？！

　　我猛地抬起頭，就見阿青已經(jīng)站在船上，一雙眸子平靜如夜色，可細細看看去，卻也似掩映著銀河霄漢，星辰璀璨。

　　白衣清簡，陌上玉人。

　　“你…也要過河？”直到他向我微微點頭，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已經(jīng)看了他好久。

　　“是?！?p>　　“…好，我開船?！蔽遗榔饋頊蕚溟_渡。

　　看來這古銅鈴真壞了，之前亂叫，現(xiàn)在真的來了人，卻不叫。

　　然后阿青便坐在船上，看著河面，還是靜靜的，仿佛他還是在那彼岸花海之中，只是坐下了。

　　我看著手中的篙子一下下地破開水面，總覺得自己撐快了，又不敢看身后的阿青。我要是跟他說第二朵花也壞了，想問他再要一朵留個紀念，他會不會罵我呀？

　　“你明天就要離開這兒了?！?p>　　我點點頭應著他的提醒，又情不自禁地惆悵道：“本來以為是你送我呢，沒想到，你卻比我先走，不過也好，老呆在那彼岸花里，那塊花海都快成了你的牢。出去走走吃吃玩玩什么的，舒服多了?！逼鋵嵶詈笠痪湓捨乙彩侵v給自己聽的。

　　“你能坐下來陪陪我嗎？”阿青問道。

　　“可是我要撐船，不然怎么送你出去啊?！蔽乙粡埨夏樍倌赀€沒看夠啊，你生得太好，我這模樣都不敢湊你邊上坐，萬一讓陰旬他們看見，又該說我是老牛貪戀嫩草。

　　船靜靜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默默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小小的行在河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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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真遠啊。”我呵呵道。

　　我捋起袖子，一手握篙一手叉腰，這次怎么比上回還遠，是忘川河見不得我走嗎？前一個后一個地派人來碾壓一下我做艄婆的尊嚴。哼，我飛快地撐著船，速度比平日里快了好幾倍。

　　然后我的船就一頭扎進迷迷蒙蒙的霧里。

　　我想快點沖出去，也顧不得那么多就一頓劃，結(jié)果連方向都辨不清了。

　　“我頭一次見到忘川河上起霧，在你心里可真是讓人不容易找到路啊?！蔽覠o可奈何，只好在阿青身邊坐下，嗯，那個夢什么的，面對面坐有些尷尬。

　　阿青沒有理我。

　　“你為什么會來忘川??？”我先起個頭。

　　“你呢。”他道。

　　“我嘛，我記不得，我只記得我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為亡靈引渡的艄婆，然后你就一直都是我的鄰居，我引渡多少年你就在花里站了多少年，我特別想問你的，站那么久腿會酸嗎？一直站著不無聊嗎？”

　　阿青側(cè)過臉來。

　　只一眼，仿佛千萬白駒過隙時舍不得松手的留戀，又仿佛是生苔的青石像吐出嘆息，讓凝于手上的時間，停滯……

　　為什么？

　　我清楚地聽見他說他不酸也不無聊，一切都好，可他的嘴唇分明沒有動，我幻聽？還有他那雙眼，為什么好像我不僅能從里面偷來星光，而且還能看見許多別的東西。

　　“我為了一個人，才來忘川?！彼臍庀㈦x我有些近。

　　不不不，我一老人家得自重，我像認慫的米蝦一樣弓著腰退到船邊，手一搭，指尖微涼。

　　雪，落雪了？

　　迷霧漸漸散去，漫天飄起大雪，天地共白。雪花朵朵輕盈，而四下景致卻并非輕潔如夢，而是萬山孤絕，鳥盡人蹤滅的苦寒森然。

　　又是起霧，又是落雪，這真讓我開了眼。

　　“阿青，你……”我該說什么？

　　“過來看看吧?！彼鄙?，一手出船，掃了掃落在河面幾近透明入水的浮雪。

　　我湊近一看，水中倒映著一對年輕男女。我搖頭她也搖頭，我皺眉她也皺眉。

　　“她就是你?！卑⑶嗟?。

　　我有些愕然，趕忙拿出之前陰旬特意留給我的那面小鏡子照照自己。

　　鏡中人，并不老。

　　“阿青……”我想問他這是為什么。

　　阿青突然一把擁我入懷，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在，你記起來了嗎？我們很早之前……見過的?！?p>　　“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