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畫的傍邊,眼睛看著兩個媽媽。
《月光輕吻白樺林》,龔占海、月亮、深林、草地、人頭。不用說范微,夏桂蘭也驚呆了。這個生日禮物所帶來的效果,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文杰的期待,也超出了桂蘭的預(yù)料。母親雖然竭力保持著平靜,但文杰分明看到了兩道無聲的淚水滑過媽媽的面頰,他沒有見過母親如此動容的表情。也就在此刻,文杰突然意識到這里面有故事,也似乎明白了這幅畫龔占海白送的原因。
他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能說什么?媽媽的注意力早已被這幅畫帶走了,無視了周圍的一切。桂蘭向文杰擺擺手,兩個人都離開了,只有范微一個人默默地面對著這張畫。
坐在客廳,沏上功夫茶,兩人都不做聲,靜靜地互斟互飲。良久,文杰問桂蘭:“二媽,這里面有故事?”桂蘭沒有回答,一邊喝茶,一邊思考。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你以前聽說過的,他是你媽媽的初戀。”
文杰的確聽說過,媽媽下鄉(xiāng)時在農(nóng)村有個初戀情人,而龔占海是正京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所以追問:“我媽的初戀情人不是鄉(xiāng)下人嗎?”
“人是會變的,他就是那個鄉(xiāng)下人。”
“老姐還真有眼光。”
“這個時候還開媽媽的玩笑?!?p> “我沒開玩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
這個生日的夜晚,范微整夜未眠,她又想起了那個時代,那個她一生都沒有放下的人。
說起來她知青的歷史不長,經(jīng)歷也不多,但對自己的影響確實超出任何人想象的。記得第一次坐火車走那么久,來到了大北方兩省交界的一個邊境地方,很偏僻,黑江邊,也臨近中俄邊界地區(qū)。天地的確廣闊,如何大有作為卻不得而知。幸而那里民風(fēng)極其淳樸,也好像沒有人真正懂得利用政治謀取私利,這既是范微的好運,也是范微一生的苦楚。她常常想忘記那個時代,忘記那個人,但又偏偏懷念那個時代那些人。盡管很苦,他還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只有那段更真實,更銘心刻骨。紅塵之路漫長而迷茫,而真正的記憶深刻的就是那么幾段光陰,也許很短的幾張幻燈片就是全部。
那個地方很冷,但人卻格外友善熱情。知青是正京的就高人一等。正京來的,了不起,人人羨慕!正京的漂亮姑娘,人人疼愛!正京高干子女,人人崇拜!生活勞動都受到樸實農(nóng)民的關(guān)照。但氣候卻不給任何人顏面。夏天很短,秋天來得快而急,似乎昨日還是熱潮滾滾,今天就無邊落葉了。冬天來得不但早,而且十分漫長,那種冷讓人很無助,現(xiàn)在想起來范微身體都顫栗。也許是因為嚴(yán)冬太久,春天給人的那份欣喜是與眾不同的,夏季短暫而美好。范微下鄉(xiāng)做知青只有一年,卻體驗到了祖國最北方的春秋冬夏和人情冷暖。
她突然很想和兒子分享壓在自己心底很久的故事,便來到客廳,對著好奇的兒子和夏桂蘭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兒子是第一次聽,而夏桂蘭卻早已經(jīng)像《三國》故事一樣熟悉了。
那是一個賦予理想的時代,似乎每個人都有理想,孩子、青年、大人乃至于老人似乎都有理想,而且那種理想是共同的。因為高遠(yuǎn)、空洞、意念和夢幻,所以實施起來卻如同陽光下的海市蜃樓,太陽越明亮,理想越縹緲遙遠(yuǎn),以至于什么時候消逝的理想者都不知道,可愛的是,我們就這樣追逐著。
那一年我只有十七歲,生命因理想而靈動,花季年華,最美的不只是容顏,還有對未來的向往。所以,“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更入我心。
父母很關(guān)心我,很多囑托當(dāng)時我并沒有放在心上,只記得父親說:“去體驗一下,之后會讓你早點回來,做點更容易實現(xiàn)理想的事情?!币驗?,我喜歡唱歌跳舞,所以,一直想學(xué)音樂,像劉長瑜一樣,每天都唱“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因此,對父親的這個承諾一直記得很清楚。
大紅花,敲鑼打鼓,帶著光榮和理想我們被送走了。我下鄉(xiāng)的地方是父親給選的,遙遠(yuǎn)而偏僻,雖說艱難,但也是頗有深意的,說是對我的前途有利。所以沒有認(rèn)識的同學(xué),都是陌生年輕的面孔。其他人似乎都有一些熟人,稚嫩的笑聲載著新生活的憧憬傳遍了整個車廂。然而,激情總是有時間限度的,不久疲勞和困倦就成為主流,大家似乎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坐在邊座上,怎么都不能入睡,感覺到了與平時不一樣的一個人的孤伶。拿出一本小說,看了幾眼也讀不下去,呆滯無奈的目光看著前方的車門,偶爾有人開門進(jìn)來,然后“嘣”的一聲關(guān)上,算是給我沉寂的時光送來一點靈動。
“睡不著?”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男生,略帶羞澀看著我輕聲問。“嗯!”不知為什么,我的聲音很小,還帶有一種扭捏感。我想和他說話,但不知道該說什么,更希望他能和我聊點什么??伤坪跻粫r語塞,并紅著臉低下頭,然后裝睡了。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理想的年代,很多男孩見到漂亮的女孩都會選擇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像他一樣逃避,我本想和他聊點什么,想想還是算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帶著這種朦朧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晨,火車已經(jīng)走在無邊的曠野上,大草原的美能洗禮人的靈魂,我第一次看到它,而且是七月的晴朗的清晨,我感動得快流淚了??傆X得火車的速度太快,讓我的幻想跟不上節(jié)奏?;仨纯窜噹麅?nèi),依然是現(xiàn)實的年輕的臉龐。
就這樣在車廂內(nèi)吃睡,一切都已經(jīng)麻木厭倦,只盼光陰別再這樣無聊,生命別再這樣窮倦,而時間卻因為我的心境的變化變得更加漫長。
難捱的寂寞,這個沒有同情心的東西,我暗暗地罵了一句之后又睡了。
黎明醒來,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火車的速度很慢,在林區(qū)上坡路上痛苦而艱難的前行,如果可以,都可以下車跟著散步。我第一次進(jìn)入林區(qū),不知為什么它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感。
然后是小火車,之后坐敞篷汽車,下汽車后留下一部分人,我又坐拖拉機來到了更偏僻的山里。小鎮(zhèn)小得可憐,只有一條正街,南北走向。用知情的一句嘲笑話是這樣形容的:“從街南撒泡尿,可以流到街北。”但當(dāng)?shù)厝擞X得自己的鎮(zhèn)似乎跟大,附近村屯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向上看自卑,向下看自豪。所以尋找自豪感的最佳方法就是不斷地俯視。
住下之后才知道,我們這里是鄂江縣十九站人民公社,公社為了解決知青的生活問題,剛剛建好的兩個長棟木房子,走進(jìn)里面還散發(fā)著木香味,一鋪東北特有的大土炕,上面是新的炕席。兩棟房子各能容納下四十人,所以,分配到這里的知青八十人,男女各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