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由和他一起注視著唯一穿著校服和陳舊運動鞋進入舞會的自己。

　　老師問她為什么沒有按照規(guī)定著裝，又問她為什么不愿意向同學們借，又問當著所有人的面問她的室友為什么不借。

　　“其實努力一點，這些都可以，你只需要在開始前去懇求合唱團的化妝師，或者在室友面前態(tài)度再放低一些，你明白這些都不會發(fā)生?！?p>　　為什么呢？她安靜在觀禮臺上和他一起看著她不愿回憶的畫面，有些無奈，又有些釋然。

　　“我只是不想她們有一個愉快節(jié)日，不想所有人無視我的痛苦。我想讓他們知道，我就是粉刷的太平二字下的陰暗顆粒。她們平日消費我的善良與軟弱，就像消費柜子里只穿了一次的裙子。另外，我不喜歡求人，她們可以輕佻地求人，我不行，我也不愿付出比她們多得多的努力去看起來合群，這是我的惡意?！?p>　　“其實如果我說清楚，我知道家里會給我錢，但是我的確沒有說過?！?p>　　他摸了摸陳由的頭：“為什么你最好總是希望別人改變而不是自我改變？你臆想過好好鍛煉以自己回到樹杈上，想過題海戰(zhàn)術(shù)刷完物理題，想過節(jié)省伙食費自己溜出去買布料剪裁。你甚至明白軟弱的原罪，明白自己錯誤的惡意，但是你放縱了你?！?p>　　陳由沉默看著舞會結(jié)束，沉默看著人們看向她眼中的陰霾。

　　夢境漫長，似乎永無結(jié)束，他也在安靜等待她吐露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我不擅長和人相處。但是生活逼迫我低聲下氣。我討厭低頭，也討厭這樣無謂的討好和所謂合群?！?p>　　她說著，只是覺得自己心口疼痛，似乎自己正在把自己血淋淋挖出來給自己看。

　　“我只是有點累……我為了考來這里，我沒日沒夜做競賽題，學高數(shù)，學無趣的啞巴外語。也就堪堪吊車尾考進來，還是因為前一天晚上死背下了數(shù)學最后一道題。我總是認為那是上天對我最后的憐憫。”

　　“可我已經(jīng)跟不上了……只是努力已經(jīng)跟不上他們了，出身，見識，物質(zhì)條件，這場舞會是我永遠無從跨越的鴻溝，我的貧窮，我的口音，我的債務(wù)，我的功利，我是這里永遠的異類，披上再華麗的外皮也無從改變?！?p>　　“所以你絕望了嗎？”

　　他們在空洞的回廊中向上，似乎要前往下一個夢境，

　　“沒有……我只是，偶爾有點累，想休息一會兒。你我都明白，仍然有路，只是我害怕去走，厭惡去走，懶得去走，我仍然做著世界為我旋轉(zhuǎn)的美夢?！?p>　　他們來到了回廊頂端的大門，那是學校禮堂的大門。

　　“來嗎？如果只是累了，做個美夢何妨呢？陳由?！?p>　　陳由猶豫了一下，她的確想要去，所以不容拒絕，她伸出已經(jīng)戴上深色蕾絲手套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舞會伴侶。

　　那人身著得體的東蘄國禮服，扶了扶陳由頭頂?shù)陌姿⒒ǎ瑩苷怂~角的空氣劉海，又理了理小禮裙背后拖拽的黑珍珠蝴蝶結(jié)，才接住了小姑娘的手。

　　她挺著平平無奇的胸口，但是在高訂禮裙的貼身剪裁下這是只屬于少女的青澀與柔美，他們就像這里普通的一對搭檔一樣，在老師們溫柔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緩緩走過漫長的，放滿鮮花的紅毯，走向了熱鬧的舞池。

　　他們無師自通在傳統(tǒng)的舞池中游走，在過去，東蘄國的貴族們喜歡在這場舞會中尋找伴侶——太子也會在成年那年的舞會上選擇未來的皇后，在這所全區(qū)最頂尖的中學中，這一傳統(tǒng)活動作為傳統(tǒng)文化被繼承了。其實是合理的，她是本來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異類，雖然這里論成績，但是平民的教育水平和精英有著鴻溝的差距，她考上這里就是讓她母親激動地哭了一天的奇跡。

　　他惡作劇般攔起少女的腰，牽引著她在他懷中完成了一次無可挑剔的空中轉(zhuǎn)體，引得眾人側(cè)目。

　　陳由又想逃跑了。

　　“這是你幻想的美夢……為什么你總是葉公好龍？”

　　陳由迷?？粗酃鉄舸蛟谒麄兌松砩?，人群在強光上被抽離成一個個符號，她看不清那是誰，她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只剩下棱角分明的色塊，旋轉(zhuǎn)，閃爍，如同星空。

　　她有些反胃，下意識想掙脫他的懷抱。

　　那人察覺到了她的抗拒，于是踩著優(yōu)雅的步伐，緩緩帶她離開了華光璀璨的舞臺。

　　他推開了禮堂側(cè)門，陳由趕緊把自己擠了出去，在天臺上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雙頰。

　　“你有著一套虛幻的理想，基于環(huán)境的，眾人期許的，世人描述的。它讓你普通，讓你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所以呢？”

　　“一個機會……讓你永遠留在這場虛幻之夢的機會，你可以什么都不會然后考高分，你家庭的債務(wù)明天就會消失，你能收到仰慕你的人送來的裙子，水晶鞋，你的母親會關(guān)心你累不累，父親也能戒煙，治好肺病。像所有人希望的你那樣……成為一個奇跡。”

　　“代價呢？”

　　天臺的風很冷，她問。

　　“這是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一場無法揭穿的自我欺騙?！?p>　　陳由默然，手中攥著500的紙鈔，她當時就猶豫過了，這很吸引她，不然她不會抄那張物理試卷。

　　“拒絕你的人很多嗎？”

　　“我是什么你明白，這個問題你自己也不愿從眾吧?！?p>　　你就是我。陳由能推測。

　　“我不知道?！标愑商拐\看著他，看著他陌生的面龐，來源于自己人生全部的因緣際會，來源臆想的超我。

　　“我在這里能帶動整個世界走向星辰大海，揭開宇宙終極秘密？”

　　他笑而不語。

　　陳由明白這只是果殼中的宇宙皇帝。

　　“我會知道自己做夢嗎？”

　　“不會。這只是人生的選項，就像招生考試前天晚上你翻閱的幾何文獻一樣，翻開或者睡覺，它決定你人生，但是你永遠不知道?！?p>　　她扯了扯嘴角，轉(zhuǎn)頭看著天上降落的小雨。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唯物主義戰(zhàn)士……雖然偶爾迷信，有著靈活的標準，但是我決不唯心，因為我思考了，所以我不唯心?！?p>　　“路很長?！?p>　　“我一直很能走，畢竟我家沒有車?！?p>　　她認真看著他：“這不是你用這些侮辱我的理由，哪怕我卑鄙，陰暗，懶惰，軟弱，我的終極追求不是這些。”

　　她胸口很疼，說不清楚是羞愧還是憤怒。

　　“這不是愛?！?p>　　她想要逃離這個魔鬼的夢境，于是她就像翻越學校圍墻一樣，爬上了天臺護欄，一躍而下。

　　世界在墜落的她眼中運動得不合情理地慢，當然，畢竟她從來沒有主動跳過樓。

　　但是她躺在了柔軟的操場上，夢境仍然沒有結(jié)束。

　　他一起躺在她旁邊，一起看著刺眼的天空。

　　“你確實軟弱，如果剛才你能下定決心殺死自己，而不是跳樓，你不會還在這里。而且會很了不起，在你認可的真實里?！?p>　　“也不奇怪，如果你意志足夠堅定，不應該有這么多的夢，但是如果你真的渴求被愛與認可，雖然剛剛你拒絕承認，但是夢很誠實。你一邊在渴望，一邊又在堅定抗拒?！?p>　　“這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你就當一次開卷考試吧?！?p>　　他們一起看著天。

　　陳由想著自己那靈活的唯物主義，嘆了口氣。

　　“你渴望逃跑的能力……這很難評價，但是確實是很強大的傾向，哪怕被你藏在內(nèi)心最深處，所有虛幻的美夢背后，在這樣的深層中也暴露無遺。你的欲望異常強大以致甚至在和某種東西對抗形成了這樣的傾向，同時你的自我抑制也異常強大讓你甚至能突破這些夢境對你的精神影響。”

　　“想要逃得快過問題？想要逃離那個道貌岸然的自我？這是很復雜的討論，需要很復雜的模型。”

　　他拉著她起身，走向了剩下的夢。

　　“這樣日夜不停的假設(shè)與自毀讓你成為了一個似乎普通的存在……但是殺死你或者我任何一個都會制造某種極端，你究竟是可憐我還是可憐自己才永遠下不了手？只能說這也是種奇跡。當然，每個人說不準心中都有這樣的奇跡，不是嗎？”

　　“內(nèi)耗沒有意義，但是你極大的精力都在同本我的內(nèi)耗中湮滅，所以你無從突破這里。雖然這樣挺浪費一切推動你來此的科學，歷史，文明……和所謂的靈活唯物，但是世界上確實少了一個禍害多了個窩囊廢?！?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樣的對話不應該發(fā)生?！标愑梢苫髥栔?，和他一起走進了圖書館。

　　“某種變化正在發(fā)生……你真的可以許一個愿望的意思，但是必須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和小動物說話，不是偷窺別人試卷，不是美少女變身，明白嗎？也許它能讓你做到上述奇跡，但是那只是表象?！?p>　　“我希望……獲得自由，不選擇的自由。我想，這應該比較真實?！?p>　　他隨意翻開了旁邊書架上的一本書，陳由看到了熟悉的書名：《形而上學》

　　不行退學。陳由腹誹了一下，再定睛一看，那已經(jīng)是《物理學》了。

　　“那么你超驗的世界盡頭是什么？”他如同記憶中的林天許那樣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角度那么問她。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你在向上尋找宇宙第一推動力嗎？我父親曾經(jīng)嘲笑我說這樣年紀的孩子往往迷戀甚至迷信教科書上的規(guī)則與理，甚至將之捧上道的程度?！?p>　　“陳由，我見證過超越我們認知規(guī)律的東西，所以我從來不覺得我們認知了真理與終極，我們只認知現(xiàn)象，統(tǒng)計規(guī)律，世上沒有絕對真理，也沒有上帝?！?p>　　他的臉和林天許漸漸重合，她對于超越認知這件事終于有了感同身受的認識，這是超自然的事件，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顛覆認知的事件。

　　她無視了林天許，看向了滿書架的書名，她看過的，聽說過的，臆想的，這里集合了她對世界和每個人的認識。

　　我理解了星辰大海的浪漫，翻閱了五千年的時代起伏，觀察了細胞和原子在各自的規(guī)則中構(gòu)筑我和世界……但是我的確質(zhì)疑，和你一樣，我永遠質(zhì)疑。

　　她默念著，回應著他的質(zhì)疑，她曾經(jīng)沒有說出口的，沒有寫下過的。

　　出乎她意料的，他的手玩笑般輕輕蓋上了陳由的眼睛，她覺得睫毛顫動的觸覺讓自己有些癢，又有些溫暖，而聲音平靜溫柔地回應著她的心聲：“除了去碼頭整薯條，這些沒有意義，質(zhì)疑是痛苦的，質(zhì)疑是合理的，我知道你向往宇宙的浩瀚未知，向往量子的神秘莫測，然后發(fā)現(xiàn)一切和你無關(guān)。規(guī)則在我們心中構(gòu)筑了完美的墻，雖然現(xiàn)在要推翻它，但是它曾經(jīng)保護了我們?！?p>　　“陳由……但是，陳由……”

　　他的聲音遠去，觸覺也倏忽間消失了，她卻隱隱約約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她看到了一片綠色的油菜花地，她記得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時，自己洗完碗筷收拾完廚房，如果作業(yè)也不剩，就會在里面玩耍。

　　但是她需要找到自己的孩子，這個任務(wù)很緊急，她下意識覺得很重要，高于今天，高于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