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程三雙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啜囁半響,終究是一句:“樂小姐?!?p> 樂蘋置若罔聞,而后了然一笑。
兩人沉默不語,似是有巨大的階梯將他們分成了三六九等。往事如煙,俱已消散。
“青娘姨傷的很重,她住在離軍營不遠(yuǎn)的地方,你能不能……”
不等他說下去,樂蘋起身,猛地推門,偷聽的丫鬟被門板狠狠撞了,跌在地上,她忍痛抬頭,只見刺目的暖陽下,小姐挺立的身影帶來一陣威壓。
像極了家主樂渠森。
新丫鬟跪在地上,還未張口,便聽得小姐道:“你叫什么?”
“奴……奴婢惶恐,”新丫鬟磕巴了幾句,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本不是人下奴,但礙于旁邊程三在瞧著,不得已仍是一副卑微的模樣,“幸兒,婢子幸兒。家主吩咐奴婢來軍營照顧小姐,方才要敲門的,不承想小姐先出來了?!?p> 欲蓋彌彰。
樂蘋不在意幸兒聽了多少去,平靜道:“程三領(lǐng)路,幸兒,你一道跟著?!?p> 屋頂上的楊瑞霖始終注視著樂蘋,他知道她離自己越發(fā)遠(yuǎn)了,不由得苦笑,笑起來時,蒼白僵硬。
從軍營小門繞道時,幸兒連連阻攔。
“家主吩咐過,除了軍營不可去其他……”
“我是誰?”樂蘋問她。
幸兒愣了愣。
樂府小姐早已出嫁,眼前這人是誰?樂府旁系、家中奴婢、甚至可以是樂渠森新納的妾室……有何不敢見人?
不理會幸兒,樂蘋示意程三繼續(xù)帶路,幸兒只得跟上。
雖說早已沒了身份,樂蘋依然避著人走,小心一些總是不錯的。
三人走過森嚴(yán)的練兵場,走過破敗的乞丐屋,最后停留的地方,仿佛是這個世界最灰暗的角落,一個半身腐爛的女人躺在茅草上,腥臭難耐。
霍青娘。
樂蘋猛地閉上眼,再睜開,見程三想要去攙扶霍青娘,道:“幸兒,去抬人?!?p> 程三身上盡是傷,走這么久的路已是不易。
幸兒咬牙,以袖掩鼻:“一個死人,我不愿。”
“你忘了你因何為奴?”樂蘋好整以暇地審視她,一身素凈的衣服與周圍慘淡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讓俺搬,讓俺……”程三想將霍青娘扶上身,誰知幸兒聽了樂蘋的話,竟伸手扯過霍青娘的一根胳膊,麻利地將她挑在背上。身手比程三要麻利幾分。
幸兒幾乎要嘔吐了。
“附近有醫(yī)館嗎?”樂蘋問道,幸兒不答,只朝著一個方向狂奔,樂蘋跟上,程三落在最后。
他在最后面望著樂蘋的背影,與北德鎮(zhèn)的遲蘋果逐漸重合,模糊成一片。
待到醫(yī)館,大夫手忙腳亂,推脫不治,幸兒亮出樂府腰牌,大喘氣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
“小姐,為什么不回樂府?!?p> 樂蘋搖頭,眼神不離霍青娘血肉模糊的身體,道:“怕來不及,幸兒,去幫忙,大夫多有不便?!?p> 來往的大夫?qū)W徒盡是男兒。
說著,樂蘋坐在霍青娘的床邊,撕開與皮膚粘在一起的衣物。
大夫號完脈,嘖嘖稱奇:“這女人底子硬的很,可拖的時間太久,怕是油盡燈枯了,伺候好了,頂多再撐半個月,也是活死人,醒不來的。”
學(xué)徒搬來清水,大夫診脈后一籌莫展。
樂蘋不語,一寸寸地擦過霍青娘的手臂,再往傷口上藥?;羟嗄锞o閉雙目,污垢滿身,面容像是蒼老了二十歲。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這樣無能。失而復(fù)得,卻眼睜睜地看著霍青娘生命流逝。
她的眼眶濕潤了,有誰搭上她的肩膀,她沒有動。
“蘋,放手吧。”
楊瑞霖的氣息貼在耳邊,他輕柔地環(huán)抱她,溫柔至極,殘酷至極。
迷離的花香彌漫醫(yī)館,眾人的神志恍惚,程三倒在門口,街邊的路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偶爾看向他,少年郎的臉上全是淚水。
“楊先生,”樂蘋回首,眼淚和笑容混在一起,“你能救青娘姨……對不對?”
他用指腹幫她拭去眼淚,她迎著楊瑞霖的掌心抬頭。
“死而復(fù)生,有違天理?!?p> “青娘姨還沒死啊……”樂蘋哭的凄慘,顫抖不止“求您了……”
她跪下來,被楊瑞霖攔住,指甲刻進(jìn)他的衣服。
倆人半扯半抱好一會兒,楊瑞霖終是妥協(xié)了:“我讓她再活五日,五日后化為灰燼?!?p> 無根而生的藤蔓纏上霍青娘冷涼的軀體。
“不能再多了,蘋,我這一生只有這一次例外?!?p> 她看著他的眼睛,混濁而暗淡。
他看著她,抱得更緊了。不知為何,她像是要生出翅膀,飛走一般。
“大夫!大夫!”有人突然闖進(jìn)醫(yī)館,驚動了沉醉在幻境中的大夫,幸兒哆嗦一下,下意識尋找樂蘋。
此時此刻的樂蘋背對著眾人,手中攥著的布巾染了血和臟泥。
床上的“死人”動了動。
“青娘姨,我是樂蘋?!彼缴頌榛羟嗄锩撊ネ庖?,幸兒識趣地拉開屏風(fēng)隔斷眾人的視線。
霍青娘的呼吸比方才平穩(wěn)了許多,身上的傷口大多結(jié)疤,衣服不再與血肉黏連。
床腳殘留著一朵淺黃色小花。
*
監(jiān)視樂府的不止是太子,嚴(yán)淡人得知樂蘋離府后,有些詫異。
她性子應(yīng)是很乖的。
“去哪了?”
“屬下不知??拷姞I后便跟丟了?!卑敌l(wèi)是負(fù)責(zé)報信的,但這不妨礙二殿下把火撒在他身上。
嚴(yán)淡人赤腳踢了過去,嘻嘻笑了,隨手展開一把折扇,媚眼如絲:“想來,本殿下也許久沒有閑逛了?!?p> 屋內(nèi)些許昏暗,外面驕陽似火,他朝著光亮走了幾步,腳底是冰冷堅(jiān)硬的地板。
蒙面的暗衛(wèi)下體挨了一腳,自是不好受,強(qiáng)撐著答道:“太子的眼線尚未清理,殿下慎思?!?p> 他頓足,佇立良久。
“也是,”與光明僅一線之隔,二殿下慵懶地垂眸笑道,“遲蘋果又能跑哪去?!?p> 晚間暗衛(wèi)來報:“樂蘋回府,除了侍女幸兒,多了一男一女。”
嚴(yán)淡人抬抬眼皮,未曾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