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賦？”

　　在蕭統(tǒng)的錯愕聲中，謝陵又拿了一張寫滿字的佐伯紙，鋪展于案幾上，指尖點(diǎn)在了那最末的一句“交得意而相親”的親字上面，言道：“太子殿下請看這個字，與這前面的幾句有何不同？”

　　蕭統(tǒng)蹙了蹙眉，便將這張佐伯紙拿起來仔細(xì)瞧了瞧：“這字體仿的乃是謝太傅謝安石之行草，有縱任自我，螭盤虎踞之勢，不繇不羲，自發(fā)淡古，這篇長門賦通篇看下來似乎并無……”話說到一半陡然一頓，似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目光久凝在那個“親”字上面，搖了搖頭，“不，這個親字并非謝太傅之行草，而是……”

　　他一時還認(rèn)不出這是什么字體，便聽謝陵打斷道：“魏碑體。”

　　“魏碑體？你說的是北魏孝文帝提倡漢化之后，在北地所推行出的一種介于漢晉隸書和唐楷間的獨(dú)特風(fēng)格的新書體？”蕭統(tǒng)詫異道。

　　“是?！敝x陵果斷的回答，又看向蕭統(tǒng)，行了一個作揖大禮，“我想請?zhí)拥钕聨臀也槊?，在我大梁皇室之中，可有誰習(xí)這種特殊風(fēng)格的字體？”

　　蕭統(tǒng)愕然：“為什么要查這個人？”

　　謝陵頓了頓，抬頭答道：

　　“因?yàn)檫@個人便是害死我父親，而且昨日對太子殿下行刺的兇手！”

　　當(dāng)兇手兩個字一落音，蕭統(tǒng)目露駭然，驚得幾欲站起身來，他又暗自扶穩(wěn)了案幾，搖頭含笑道：“不可能，你是懷疑這個人是我大梁皇室中人，這不可能，絕不可能?！?p>　　謝陵便道：“太子殿下如何敢肯定不是？我大梁皇室之中不是已經(jīng)出了一個臨賀王以及豫章王了么？自晉以來，每一個王朝的覆滅幾乎都是止于同室操戈，兄弟相殘。

　　魏時陳思王曾作過七步詩，晉時武帝欲殺齊王，也有民間歌唱尺布斗粟之謠以示諷刺，但到了南北朝之后，這種兄弟相殘的故事便欲演欲烈，若帝王暗弱，則狼煙四起，便如現(xiàn)今的北魏，權(quán)臣當(dāng)?shù)?，各地潘王弄?quán)，舉兵造反者如過江之鯽，其實(shí)說白了，不都是想除掉自己的兄弟對手，自己登上皇位么？”

　　蕭統(tǒng)震驚不言，其實(shí)心如明鏡：不要說別人，便是他的父親蕭衍，不也是殺盡了前朝蕭氏宗親，自己登上皇位的么？

　　說起來，他們這一支蕭氏與前朝蕭氏同屬蘭陵蕭氏之后，若是往前追溯，他們都是漢時蕭何之后人。

　　見蕭統(tǒng)沉默，謝陵又叩首至歉：“對不起，太子殿下，我知道讓你去懷疑自己的兄弟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太子殿下心懷仁慈，哪怕是一庶民都不忍傷害，何況還是自己的親兄弟？”

　　蕭統(tǒng)卻是搖頭苦笑：“不，孤不是不信你，孤只是覺得痛心，如若老師是死于孤的一位兄弟之手，那便是我蕭氏皇族對不起你們謝家，孤真的不敢想，原來老師是因?yàn)楣露?。?p>　　說這話時，蕭統(tǒng)的眸光中盛滿了濃濃的自責(zé)，這自責(zé)甚至有著對時勢之無奈以及萬物悲憫的哀傷，蕭氏皇族人，諸如蕭綱，蕭綜，蕭繹都有著對于時局最為敏感的憂傷情懷，蕭綱作《折揚(yáng)柳》，蕭綜作《悲落葉》，多有傷春悲秋，慨嘆命運(yùn)之意。

　　“太子殿下，謝陵說這些并沒有怨怪殿下之意?！边@時的謝陵安慰了一句，“也請?zhí)拥钕虏灰载?zé)?！?p>　　蕭統(tǒng)便是一笑，對謝陵抬手示意：“來，坐下，孤都已經(jīng)說過了，今日我只是一名普通士民，你就將我當(dāng)成你的一位朋友就是了，友人相約，何須多禮?！?p>　　謝陵含笑，也不再拒絕，跪坐在了蕭統(tǒng)對面的幃席之上，中間隔一案幾，蠱中蒸氣裊裊，暗香沁鼻。

　　這時的蕭統(tǒng)看了她一眼后，便將那寫著《長門賦》的佐伯紙拿起，暗嘆道：“說起來，這篇長門賦，我還曾因這兩句與老師爭辨過呢，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暧庳环促?，形枯槁而獨(dú)居。

　　我曾覺得以憔悴二字甚好，而老師覺得，枯槁二字更能顯出陳皇后身落冷宮之中的凄楚，司馬相如所寫的原本已在戰(zhàn)亂中遺失，可手抄下來的卻是各有不同。

　　唯老師寫出了我心中的《長門賦》。”

　　“太子殿下亦是才高博學(xué)之人?！?p>　　謝陵贊了句后，又問道，“除了太子殿下想將這篇長門賦編入《文選》以外，我父親寫這篇長門賦還有別的原因嗎？”

　　“別的原因？”蕭統(tǒng)訝然。

　　謝陵便點(diǎn)頭：“是，別的原因，這篇長門賦并沒有寫完，而且最后一個字還讓人添上了一筆，陵只是懷疑，也有他人逼父親寫這篇長門賦，只是這篇長門賦又到底是為誰所寫？”

　　蕭統(tǒng)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后，似乎想到什么，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吳淑媛？老師倒是有跟我提起過，吳淑媛曾請求過他為她寫一篇賦，但不知到底寫什么？而且老師也拒絕了?！?p>　　蕭統(tǒng)說完，抬起頭來就見謝陵變了臉色。

　　“吳淑媛？長門賦？悲落葉？”

　　她喃喃道出這九個字，似想到了什么，眸中閃現(xiàn)駭懼之色。

　　“難道是二皇子蕭綜？”

　　蕭統(tǒng)也有些不敢置信：“不可能，二弟如今身在北魏，他怎么可能……”

　　“但九年前他卻是身在大梁，不過，就算九年前父親之死與他有關(guān)，那么現(xiàn)在呢？”

　　謝陵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前世爾朱榮篡位之后，便殺了胡太后以及她所扶持的傀儡皇帝，同時爆發(fā)了震驚天下的河陰之變，爾朱榮的弟弟爾朱世隆便想強(qiáng)占了壽陽長公主為妾，壽陽長公主不從而被其殺害，蕭綜便逃到了一處寺廟里出家為僧，

　　與此同時，蕭衍派陳慶之北伐北魏，蕭綜便曾給蕭衍寫過一封信，表示他已悔過愿回歸南梁，

　　自然這個對蕭家子嗣無限包容的梁帝蕭衍也原諒了蕭綜的背叛，甚至拿去了蕭綜小時候穿的衣服表示愿讓陳慶之將他迎回南梁，可不幸的是，陳慶之扶持元顥奪取洛陽稱帝之后，元顥昏聵，竟想要脫離陳慶之的控制而將陳慶之趕出洛陽，后洛陽失陷，而陳慶之的軍隊亦在撤回南梁的途中不幸遇到山洪爆發(fā)而全軍覆沒。

　　于是蕭綜至死也沒有回到南梁。

　　如今離爾朱榮篡位爆發(fā)河陰之變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蕭綜又怎么可能？

　　謝陵不禁又想到了在紅豆庵中將那個男人救走的黑袍人，那個人真的又是候景嗎？

　　蕭統(tǒng)見她久思不言，便開口問：“你在想什么？”

　　謝陵回神搖了搖頭：“無事，不過，陵有一請求？”

　　“你說？”

　　“可否找個機(jī)會讓我見一下吳淑媛？”

　　蕭統(tǒng)便有些為難，過了好一刻，才道：“只怕見了她，你也問不出什么來了，自從二弟叛逃至魏國，她便有些神志不清了，如今還能保住一條命已是萬幸?！?p>　　“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見到她，我便有辦法讓她開口。”謝陵十分自信道。

　　蕭統(tǒng)便不再拒絕，頓了片刻后，應(yīng)道：

　　“好，此事我會想辦法安排?！毖粤T，又問，“你覺得什么時候見比較好？”

　　“就在五日之后吧，也便是太子殿下主持東宮文會雅集的時候?！?p>　　一說到文會雅集，蕭統(tǒng)心中一動，看著謝陵的眼神中露出贊賞之意。

　　忽地，他問：“謝陵，孤若舉薦你入仕，你可愿意？”

　　如今的選官制度依然還是沿襲了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察舉孝廉，但士族子弟考核便沒有那么嚴(yán)格，若能得名士舉薦，便可直接定品入仕，尤其還是如蕭統(tǒng)這般集身份與名望于一身的太子。

　　然而，謝陵卻搖了搖頭：“這倒不必，我想通過八大州中正考核，以正常的渠道入仕，何況我謝陵若是無才，也沒有資格站在太子殿下您的身邊?！?p>　　蕭統(tǒng)聞言驚愕，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他一生舉薦之人并不多，但凡是被他所舉薦之人，誰不是欣喜若狂，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敢說，我要通過八大州中正考核，以正常渠道入仕。

　　兩人默然端坐良久，待謝陵正欲起身告辭時，他才又問了句：“謝陵，你對孤怎么看？或者說，你對大梁怎么看？”

　　時人品評人物乃是一種潮流風(fēng)尚，識鑒也是考驗(yàn)人的一種本事，身居高位者同樣希望能得到他人的贊譽(yù)。

　　蕭統(tǒng)從未在乎過別人對他的看法，而此時此刻，他竟迫切希望能從謝陵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來。

　　果然，在他心中念頭一落，謝陵便回了：“太子殿下太過仁慈心善?！?p>　　“仁慈心善不好嗎？”蕭統(tǒng)含笑反問。

　　“物極必反，凡事太過，必生反意，太子又真的覺得以佛治國，便是正道嗎？”謝陵亦轉(zhuǎn)身反問。

　　蕭統(tǒng)略一沉吟：“你繼續(xù)說下去！”

　　“陵曾經(jīng)聽人講過一個故事，有一位品情高潔、德高望重的劍客，被人關(guān)在一密室之中七天七夜，這七天七夜中，無人給他食物吃，無人給他水喝，與他相伴的只有一具尸體，而七日之后，當(dāng)人打開密室之時……”謝陵看向蕭統(tǒng)，笑問，“太子不妨猜猜，大家都看到了什么？”

　　“七日之后豈能活命，他自殺了？”蕭統(tǒng)答道。

　　謝陵便搖頭：“不，這位劍客并沒有死，但與他相伴的那一具尸體卻被他啃食了一半?！?p>　　蕭統(tǒng)臉色一沉，面露震驚。

　　謝陵便笑道：“太子殿下，這就是人性，無論多高潔之人，面對饑寒交迫之苦，死亡到來之時，他連尸體也敢吃，別說是尸體，人走到絕境之時，甚至連自己親生骨肉也拿來烹煮果腹，

　　難道殿下真的以為，以佛治國，教人從善，就能使一國之中再無盜竊，無燒殺搶掠之惡事了么？

　　大善即大惡，大慈即大悲，你不可能讓全天下的人都做到如你一般完美?！?p>　　聽到完美二字的蕭統(tǒng)不禁心生暗喜，又道了句：“這就是你與那寧遠(yuǎn)大師所辨的，救一命非慈悲，救百命亦非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慈悲嗎？”

　　謝陵笑了笑，回道：“也……可以這么說吧！”

　　見謝陵這般勉為其難蹙眉的樣子，蕭統(tǒng)不禁朗聲大笑。

　　謝陵也笑道：“若是殿下再無他事相問，陵便告辭了！”

　　蕭統(tǒng)似有些意猶未盡的不舍，不過還是極為淡然的抬手示意道：“好，你先回去吧！”

　　謝陵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朝畫舫外離去，剛走了幾步，似想起什么，又問了句：“對了，太子殿下，陵可否冒昧的再問一個問題？”

　　“你問？”

　　“太子殿下……可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