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芬還有些將信將疑,但見謝陵冷而幽清的目光罩著她,并無多言,又趕緊爬起身,向著門外奔逃而去。
“郎君,奴聽說,大娘子平素待這些使女極為要好,尤其是這爭芬,大娘子將其視為心腹,事事都叫她打理,真未想到這爭芬不僅不知感恩,還如此幫著大夫人做出傷害大娘子之事,實可謂狼心狗肺,奴真為大娘子不值,郎君卻為何還要放她走?”
“昔韓非子曾言,人性本惡,故而才提倡以吏為師,以法為教,來冶國規(guī)范秩序,這世間的人各有不同,沒有人可以奢求,你以誠待人,而他人必以誠相報,如是這樣,這世間也就沒有善與惡之分了,你可明白?”
秋實似懂非懂,略點了頭:“可是……”
“我也并沒有說一定放過她,只是需要她來做一些對我有利的事情罷了?!?p> 秋實又懵懵懂懂的點頭。
“你先回去休息吧!這里由我來親自照顧。”
忽聞謝陵的這一句,秋實又跪了下來,請求道:“郎君,你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大娘子一天了,就由奴來照顧吧!”
“如若有人趁阿姐昏睡之時又來傷害她,我不能保證你能將她照顧得很好,下去吧!我無事?!?p> 秋實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眼中流露出慚愧和自責(zé)之意。
“都怪奴無用,郎君,你罰奴吧,這樣奴心里會好受一些,但請郎君不要自責(zé)!”
謝陵便站起身,將秋實拉了起來,說道:“怪你無用,只怪敵人太過狡猾強大?!?p> “小時候一直是長姐照顧我,我學(xué)習(xí)時,她陪我,我受罰時,她亦陪我,就連我生病之時,她也守在我塌前,為我端茶水,給我念書聽,我還記得那一首:子輿,子輿,以尻為輪,以神為馬,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長姐教我念書時的樣子,塌前明月,窗明幾凈,秋實,你當(dāng)知道,長姐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頓了一聲,她又肅容看向秋實道,“所以從今以后,我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郎君……”
秋實再次掩了唇,任憑淚水大滴落下。
“是,郎君,奴明白了,既然郎君要守在這里,那奴便守在門前,隨時給郎君端送茶水和衣物?!?p> 月光如銀,鋪灑窗臺,謝陵便一直坐在了謝含蘊的塌前,望著那一張微微蒼白但難掩絕色的素顏,忍不住會心想:我是不是錯了?阻止長姐嫁給太子,雖是杜絕了前世的軌跡,但卻改變不了長姐的心,她既然想做那九天之上的鳳凰,我又豈能去折斷她驕傲的羽翼,
更何況,昭明太子沒有錯,他更不該死,我亦不能因為他前世的命運而去否定他,既然這一切皆已重來,我又為何不能改變?
想到即將要到來的東宮雅集盛宴,謝陵心中似打定了主意,便含笑看著謝含蘊,暗道:阿姐,你放心,我會讓你如愿。
……
翌日一早,謝陵便收到了一封由來自于東宮的信,信上所言:陽阿奏兮激楚流。望洛水兮有好仇。縱輕棹兮泛龍舟。
雖未屬名,但謝陵知道這正是太子蕭統(tǒng)所寫過一首《歌》,蕭統(tǒng)博學(xué)多才,他所作的詩賦也曾引起一陣時代之風(fēng)氣,被稱之為永明體,此永明體的詩賦亦為后世之唐詩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可以說唐詩便是從南朝時期的永明體而來。
自然,這些也是前世的陳碩對她說過的話。
收到蕭統(tǒng)的來信后,謝陵便知她寫給蕭統(tǒng)的那個字起到了作用:她亦正好有些事情須向蕭統(tǒng)問個明白。
洛水不比秦淮河煙波浩淼,幽沉壯觀,歷史源遠而長,乃是一處臨近村莊形如月的一彎河水,水澄如鏡,錦鯉游弋,其上幾只烏木小船晃晃悠悠,有搖漿的采蓮女輕輕歌唱:“江南采蓮處,照灼本足觀。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同逾并根草,雙異獨鳴鸞。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p> 歌唱的也正是蕭統(tǒng)曾作的《采蓮賦》,隨著畫舫凌波,琴聲悠悠,這首采蓮賦唱著更有一種煙波空靈,清新幽遠的意境和情愫。
謝陵如約來到了一只烏木而制的畫舫之上,首先就見陳慶之站在船頭,一襲白袍迎風(fēng)飄展。
“陳將軍——”她遠遠的施了一禮。
見到謝陵到來,陳慶之亦極為尊重的向謝陵還了一禮:“謝小郎君果然如約而至,我家主子由請!”
想到這陳慶之畢竟是將來威震四海并如衛(wèi)青霍去病一般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謝陵倒底有些受寵若驚,忙還禮道:“陳將軍太過客氣了?!?p> 陳慶之微微含笑,再次對她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謝陵便走進畫舫,就見蕭統(tǒng)仍是一身最為平常的素服打扮,坐在一案幾旁,其上是他煮好的一壺茶,茶香馥郁,香氣四溢,除此之外還有一檀香木制的棋盤,其上白黑棋子混雜,稀疏零落。
“謝陵參見太子殿下!”
一句話落,謝陵剛欲跪下,就被一雙手抓著手臂抬了起來。
“你救過孤一命,便是孤的恩人,不必行禮,而且孤今日不是以太子身份見你,而只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士民。”蕭統(tǒng)言道,語氣溫和。
謝陵便道:“太子德高望重,身居高位,理應(yīng)受拜?!?p> 蕭統(tǒng)卻是搖頭,目光柔和竟如暖陽一般照著謝陵,道,“古有言,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諾,孤亦覺得,受萬人膜拜,不如得一名良師益友?!?p> “謝陵不敢?!?p> 與太子稱兄道友,這恐怕是誰也不敢奢望逾越之事,謝陵如此說倒不是真的不敢,而是不能。
蕭統(tǒng)目光似有些黯然,忙又拉了謝陵至案幾旁坐下,并將一盅茶推至她面前,含笑道:“這是孤用蓮心所泡的茶,你嘗嘗!”
謝陵亦不推拒,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含笑道:“蓮雖苦,可清香四溢,飲如甘泉,沁人心脾。太子殿下的茶泡得極好?!?p> 蕭統(tǒng)笑了一笑:“苦在表面,甘甜在心,這或許便如這世間之道,沒有誰能真正的不勞而獲,
你知孤今日約你來此,有何事嗎?”
“太子是想問香山寺上寧遠大師被殺一事?”
蕭統(tǒng)轉(zhuǎn)眸看了看謝陵,再次微微一笑,又坐下來道:“你覺得兇手真的便是孤的皇姐永興公主嗎?”
“當(dāng)然不是?!?p> 沒有想到她會回答的如此果斷,蕭統(tǒng)神情微變,又含笑問:“為何不是?那名小僧明明指證了她是兇手,而且她還殺了那名小僧滅口。”
“雖然看起來永興公主的嫌疑的確最大,可她的反應(yīng)卻不像,如若真是她,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不應(yīng)該是震驚茫然,而是羞愧恐懼,她殺那小僧滅口,只因為那小僧到底說對了一件事情?!?p> “什么事?”
謝陵便莞爾一笑,有些難為情道:“實不相瞞,陵在追逐兇手的途中,的確有見到永興公主與一男人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我已盡數(shù)悉聽,陵便想,躲在暗處與人說的話到底不是虛言?!?p> 蕭統(tǒng)便問:“她說過什么話?”
謝陵答:“她埋怨她的父親對她不公,她還說當(dāng)年我父親之大婦王氏之死與她亦不相干,這些話我都信,畢竟沒有人會愚蠢到明知眾人皆知她與人有過節(jié),還要明目張膽的將她殺死,這分明是有人蓄意而為的構(gòu)陷?!?p> 當(dāng)謝陵提到父親之時,蕭統(tǒng)不禁也神色凄然,垂下了眸子。
“你給了孤一個‘見’字是否也是想問孤有關(guān)你父親當(dāng)年的事情?”他忽然問。
謝陵便沉默了下來,忽地起身,還是向蕭統(tǒng)下跪施了個大禮,認真道:“如若太子殿下能告知我有關(guān)父親當(dāng)年之事,助我查得父親因何而死,被誰所害,我謝陵便愿附太子殿下驥尾,以效犬馬之勞?!?p> 蕭統(tǒng)臉色大變,一邊扶謝陵而起,一邊駭然問道:“你說什么?老師他是為人所害?”
謝陵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只貂翎,示于蕭統(tǒng)眼前:“太子殿下應(yīng)認識這支貂翎,我父親死后所留下來的遺物之中也有這枚貂翎,甚至我從羅浮山回歸建康的途中,也曾遇到過這支貂翎箭的襲擊?!?p> 蕭統(tǒng)接過謝陵手中的貂翎,仔細端詳了起來,似想到了什么,他禁不住低聲喃喃道:“那日老師跟我說要去見一個人,之后沒過多久,老師便病倒在塌了,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見到他最后一面,原來老師竟是死于賊人之手,可這個賊人又是誰?”
語氣中難掩悲痛和嘆息。
一聽說父親曾去見過一人,謝陵便問:“我父親跟太子殿下說過要見什么人?”
蕭統(tǒng)便搖頭:“他不曾說,只再三叮囑我,要我暫離宮中,就在顧山上呆上一個月,他還請求了我父皇派重兵把守,我方能在香山寺中專心編修《文選》?!?p> 提到《文選》,謝陵心中一動,又問:“那太子殿下可曾記得在當(dāng)時,宮中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蕭統(tǒng)仔細回憶了一番,又搖頭:“倒是不曾聽說發(fā)生過什么大事,但后宮小事倒是有一樁,那便是吳淑媛不知因何事得罪了父皇,被打入了冷宮,吳淑媛雖為前朝東昏候之嬪妃,但極得父皇愛重,父皇曾經(jīng)一度十分迷戀她,甚至超越了我的母親?!?p> “吳淑媛失寵一事,可是因為七月門事件?”謝陵接著問。
蕭統(tǒng)便詫異的看向了謝陵:“你也知道七月門事件?”
七月門事件亦是皇室中一樁丑聞,父皇也曾為二弟蕭綜的身世而辟過謠,不惜殺了許多造謠生事的宮奴,未想這事還是被傳了出去。
“太子殿下,現(xiàn)在建康城中,恐怕無人不知七月門事件,而二皇子豫章王殿下也正是因為此事而遭受諸位皇子的排擠,這才逃到北魏去的,聽說他現(xiàn)在還娶了北魏新帝元子攸的姐姐壽陽長公主為妻,在北魏擔(dān)任司空,極受禮遇,是也?”
蕭統(tǒng)愕然,對于二弟蕭綜的那些傳言,他曾經(jīng)也多次勸慰過,希望他不要在意那些流言,卻不曾想,只因這則流言,他便不惜與父皇反目,逃至魏國認賊做父。
見蕭統(tǒng)沉思,謝陵又問:“那太子殿下可還記得《長門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