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俅都城盛傳一樁稀奇古怪之事。
說的是北俅太子寵妃公羊請三月賞花,回來便昏沉不醒,夜間她突然睜眼,支開幾個侍女獨自梳妝。
窗臺一盆蘭花落地而碎,公羊請尋聲一看,窗外站著一大肚子老婦,老婦滿頭銀發(fā),臉面卻只是十七八歲的女孩臉,公羊請問她是誰,她扭過臉對著天空噴射兩丈高的水柱,接著又朝公羊請噴射水柱。公羊請大驚昏死,第二日完全沒了人氣……
北俅都城將這件奇事炒的沸沸揚揚。
有人說那是故去的大鄒嫡公主德安公主的魂靈深夜尋仇,也有人說是公羊請冒犯了白日里賞花園林中的墳地……一時間眾說紛紜,為公羊請的死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打探消息的探子將此事如實稟報給上官復,上官復眉頭一緊,滿臉不悅。
她一手撫摸凰凰養(yǎng)的那只黑貓,黑貓毛皮發(fā)亮,素日最喜銀魚,另一只纖細柔弱的手指劃過紙張,不時翻頁。
“我就這么沒出息,非要化成老太太尋仇!”
探子忙回復:“主子勿惱,待屬下將此事查清?!?p> “去吧。”她說。
趙蘇弱附耳說:“你就可勁兒樂吧,公羊請死了,公羊論不知多么傷心,她可是他心尖子上的肉?!?p> 上官復笑道:“我樂個什么,反正我不是公羊一家那種幸災樂禍的小人?!?p> 趙蘇弱回到正事:“不過,公羊論做事素來認真,誰能從他手里光明正大殺了公羊請?此舉把公羊皇室得罪個干凈?!?p> 公羊請正是公羊論叔叔的大女兒,也是公羊氏族有名的大家閨秀,身世地位皆屬上乘。她也在人群里觀察過這個姑娘,為人和善,并無仇敵。公羊家秉承中正的家訓,立敵也不算太多。
“這要看公羊請死了以后,誰得利或者誰失利。”上官復親昵地撓撓黑貓的下巴。
亂世之間,利字當頭。
十年前,七國并存,南有大鄒、后魏,北立離耳、北俅,東藏伯慮、東胡,西邊雕題沼澤沙漠遍地。
齊頭并進的分別為大鄒、北俅、后魏三國,離耳虎視眈眈,奈何國小兵弱,不敢放肆,伯慮東胡交好,不喜擴張領土,也不與幾國交惡,西邊雕題天災不斷,物資常年稀缺,貧弱程度堪比北方的離耳之國。
十年后的今天,大鄒滅國,后魏合并大鄒,建新國赤照,七國變?yōu)榱鶉?p> 北俅聯(lián)合離耳,大鄒后魏合國不過七八年,內(nèi)有矛盾,兩方勢力基本持平。
略微思考也知道這件事和赤照脫不了關系。
趙蘇弱聽聞樓下有動靜,“我去看看怎么回事?!?p> 上官復捂嘴笑道:“旱鴨子下水,能不慌嗎?”
“什么意思?”趙蘇弱問。
她看見上官復再次掀開書,就知道她不會再多說。
趙蘇弱掀起簾子走出房間。
房間里的沉香冉冉飄出窗戶,上官復的眼睛和心跟著那縷香線也飄去了九重天。
趙蘇弱一下樓就瞧見了被姑娘們重重包圍的修肅之,忽然明白了樓上那人說的旱鴨子。
她也不急著幫他解圍,找了個空蕩的桌子撲騰干凈,一屁股坐倒看戲。這個小屁孩,仗著天資非常,回回比試功夫都刻意嘲笑她,能十招之內(nèi)打敗她,他非要用二十招的招數(shù)耍得她團團轉(zhuǎn)。她終于逮住個機會旁觀他被戲弄,不枉此生。
凌寒和紅萼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在他身上揩油。
修肅之想出來,奈何整個捧月樓的姑娘把所有路擋得干凈,他抬頭一看樓頂,凌寒眼疾手快,使個眼色,暗香忽的抱住他的肩膀,叫他動彈不得,他還沒有動手傷過女子,修家習武男子還沒開傷害女子的先例。
他紅了臉,耳朵熾熱,雙手護住關鍵地方,希望她們盡快放過他。
“修家哥哥,你要是答應我今晚來找我,我就放過你?!奔t萼那雙手依舊不放過他那張俊秀的臉。
凌寒氣道:“要找也得先找我,是吧,小修?!?p> “肅之哥哥看來不喜歡姐姐們,還是把他讓給我,凌寒姐姐,暗香姐姐?!边d雪扯著修肅之的袖子說。
“哎呦,小妖精,毛還沒長齊就想勾引男人?!被ㄈ菀话淹崎_她。
……
看著修肅之的臉逐漸發(fā)青,趙蘇弱終于忍不住大笑,他也有今日,老天開了眼。
正當她玩夠了想幫他解圍,三樓的窗子忽然打開,一個聲音悠然傳來:“玩夠了,就辦正事?!?p> 這是凰凰的聲音。
女子們不大情愿散開隊列,臨走還不忘一個接一個摸他一把。
嚇得修肅之緊緊抱住自己,瑟瑟發(fā)抖。
不一會兒,凰凰又說:“花容,你來。”
花容踏起細碎的步子,扭上三樓,二樓拐彎,她突然回眸一笑,對著修肅之眨巴眼睛。
修肅之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撿起地上的長劍。
花容推開她的門,欠身做福,“姑娘找我?”
“主子安排的事情妥了嗎?”
“是,破了洞的蜜粉已經(jīng)掛在了她腰間,這都是小事,不牢你掛心。”
主子剛來那幾年,凰凰處處和她作對,一年后,凰凰像變了個人,再也不曾違逆她的命令,花容看得出,她不是被脅迫辦事,而是心甘情愿,捧月樓里的姑娘沒有幾個真笨,除了逃走的那個煙煙?;嘶苏嫘木粗刂髯?。
說來可笑,她又何嘗不是真心敬重這個十七歲的病姑娘。
殺伐果斷,不留情面。當你覺得她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事實又會告訴你她永遠都是對的那個人。
趙無因早就知道她沒死,只是現(xiàn)在才出手對付她,出乎意料,他做事仁慈很多。只是,嫁禍她這種手段,騙旁人或許行得通,公羊論不是傻子,等他冷靜下來,他自然也能想明白其中關系。上官復并不擔心這件事,現(xiàn)在她主要在想請君入甕能否成功。
“肅之?!彼吐晢舅?p> “在?!?p> “你干什么呢?”她明知故問。
“說話?!?p> “和誰啊?”
修肅之滿臉通紅。
“樓下的姑娘們對吧。”上官復打趣,“看上哪個告訴我,回頭等你成年禮,我送一個給你當通房。”
“殿下!”他生氣時眉頭緊皺。
“紅萼啊,身姿婀娜,遜雪呢,面容嬌媚,至于凌寒,年紀大了,會疼人——”
“殿下!”他打斷上官復的滔滔不絕。
“得了,逗你還沒有逗凰凰的那只黑貓可愛。你去幫我做一件事?!?p> “何事?”
“去大漠里找找獵物?!?p> “何時?”
“一日為期?!?p> “太短。馬蹄印掩在沙下,難。”
“你要是回來晚了,我被仇家找到大卸八塊,等你再見著我,我就成了梁上的一塊兒臘肉?!?p> “那我不去?!?p> “不去不行?!?p> “讓趙去。”他懶得喊趙蘇弱全名。
“她不能離開我。”
“我也不能。”
上官復來回和他兜圈子累了,“你必須去,否則,今晚你就能在房間里看見紅萼換衣,她想和你溫存一番?!?p> “去?!毙廾C之閃電般消失。
大漠寂靜,昨晚子時下了一陣下雨,依舊沒能滋潤這片荒涼之地。此時,大漠的天空幾片藍紫色云彩悠然飄過,有經(jīng)驗的大漠人抬頭驚嘆:“風暴將至?!?p> 上官復似乎睡著了。
凰凰輕快地換了一件便衣,束起長發(fā)下樓。
捧月樓三百多個男丁齊齊聚集一地,他們腳下這片地毯曾經(jīng)染了前樓主呈情先生的鮮血,曾經(jīng)有盜匪橫尸于此……年月流轉(zhuǎn),這片紅毯非但沒有褪色,妖艷的朱紅隨著時間竟綻出詭異的明朗。誰也不去追究多少人死在他們腳下。
凰凰對他們說:“今晚風暴將起,大漠邊界最為猛烈,如若殃及至此,我們無需驚慌?!?p> “是?!北娙嘶卮?。
站在第一排最左邊的一個男人尤其堅定,凰凰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這里面很多男人和他有一樣的動作?;嘶斯媚锏拿烂布词乖谌f紫千紅的捧月樓也絕不遜色。
“捧月樓女眷一炷香后全部轉(zhuǎn)到地下一層,男子到地下二層。”凰凰對著樓上那幾個搔首弄姿的姑娘訓斥。
她又回過頭說:“捧月樓雖然簡陋,但建立三十年一來,從沒有一次被風暴所傷,我有理由相信這一次我們也能度過危機。地基初建,有一百單三顆長釘直達石層,男子下到二層,時刻觀察地基情況,若有長釘變化,記錄下來,風暴過去及時修繕。風暴來時,為保捧月樓完整,我們不會對抗風沙,所有大窗打開,迎接風沙,等到風暴過去,一切復原?!?p> “是!”眾人一起回答。
捧月樓幾百號人井然有序,開始按照凰凰的話行動。
凰凰問趙蘇弱:“主子還在睡?”
“醒了?!?p> “那就好?!?p> “一會兒如果有避難的客人敲門,不要拒絕他們?!壁w蘇弱說。
“不可,許多客人避難之后便會趁火打劫,我見過許多敗類?!?p> “主子說的?!?p> 凰凰沒有質(zhì)疑,繼續(xù)安排樓內(nèi)事務。
一炷香很快到了,風颯颯作響,捧月樓中的紅紫帷帳沒了美麗的花樣,亂糟糟一片。
地下幾層人人屏住呼吸。
男人們守好最底下的長釘,時刻關注它的變化,甚至忽略了頭頂上女子的脂粉香味。
風沙正式登場,呼嘯的風暴在眾人頭頂肆虐。
凌寒聽到頭上有馬蹄踏過之聲,回頭告訴了凰凰。
凰凰想,主子又猜對一次,也許她是算對的。
計謀計謀,心計多了,陰謀也就成了。
上官復的陰謀也和這場風暴一樣,即將登場,她的手段,比這場災難更甚。
凰凰命令姑娘們安靜下來。
她穿過她們,打開頭頂?shù)男¢T。捧月樓此刻完全成了修羅場,猛烈的風灌進門窗,到處都是沙子,凰凰迷了眼睛,一路流著淚頂著風,終于走到門口。
一群蒙面大漢跺開捧月樓的一個側(cè)門,進了這片狼藉之地。
他們看見凰凰,朝她走來。
她頸子一涼,一把刀明晃晃架在她身上。
“說,你們在哪里躲避風沙?”
凰凰搖搖頭,假意恐慌。
“不說殺了你?!蹦前训稘u漸劃出血痕。
“就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凰凰帶著他們,敲開地下的通道。
一下來,他們看見皆是女子,一個一個慢慢放下戒心。
為首的男子抱著一個受傷的女子。
這是誰,她們心照不宣。
“有誰通曉醫(yī)術?!?p> “奴家會一些。”
“你是這里的主人?”他問。
“正是。”
他揮刀便砍,殺了當家人,這些女子群龍無首不敢造次。
一個人影忽然擋在凰凰面前,刀插進他的心臟,他喘著大氣,奄奄一息。
凰凰立即抱住倒在地上的他,“你先撐住,捧月樓藏了很多藥,等風沙過去我就醫(yī)治你。”
“沒關系,我不疼。”
凰凰捂住他的傷口,可是她也感覺到了他的心臟跳動得越發(fā)緩慢。
“我叫小螺。”
“小螺,海螺的螺?”
“對,我母親和我本來生活在海邊?!?p> ……
凌寒怒說:“你殺了她,我們這里沒有別的人能醫(yī)治她,她看起來失血過多,沒有人醫(yī)治活不了多久。”
領頭的男人看著地上的男人問:“你們這里還有男人?”
凌寒回答說:“花樓怎么能沒有男人。”
姑娘們笑了,身子卻悄悄擋住通向二層的通道,衣紗交錯,沒人能看見她們背后的小小一個樓梯口。
“還有多少?”他問。
凌寒說:“風暴散的快,一刻鐘估計就走?!?p> “我問你們有多少男人?!?p> “哎呀,爺說話不清,奴家剛才也沒聽清。”凌寒順勢倒在他身上。
一層空氣尚且足夠,紅燭燃得旺盛,女子們的胭脂香味在小小的空間里消散不出。
底下的男人們早就聽到動靜,但是沒有凰凰命令,誰也不能離開二層,他們握緊拳頭,時刻準備和上面的男人廝殺。
僵持著僵持著,風聲漸漸消失。
地上那人的血流成一個小水洼,反射燭火金色的光芒。
凰凰放下那個死人,輕輕把他的頭放置安好。
“大人,風沙已過,上面請。”
一眾女子被他們押送上去,她們出乎意料沒有抱怨一句。
風沙過境,處處臟亂,緋紅的帷帳成了灰黃色,地板上那塊寬大的波斯菊紅色地毯也成了暗紅的色彩。
他們站上那片地方。
熱鬧一夜,大漠依舊籠罩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夜太漫長,而今晚有些人注定看不見明日的太陽。
上官復撥開身前的幾個女子,緩緩走到最前面。
王仁和問:“你是何人?”
“你不認得我?”
他不想廢話,此地妖異,這些女子并非善類,殺光她們也算做了善事,不知道有多少苦命的路人死在她們床榻之上。
他剛要舉劍,手指卻握不住手中長劍。
過了一瞬,他們都失去力氣跌在波斯菊紅色地毯上,沒有摔疼,地毯里留下的沙子卻割疼了他們的皮肉。
領頭的男人一只膝蓋支撐身體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猜猜,猜對了,我放你一條命?!?p> “你為何暗算我們?”
“我讓你猜,沒讓你問我問題?!?p> 上官復揮刀一砍,剁去他一只胳膊,正是執(zhí)劍殺人的那只手。
“我不知道你是誰。”他冷汗直冒。
“那我告訴你。我是你追殺多年的人。”
“你是德——”她揮刀砍去他另外一只胳膊。
現(xiàn)在他只能直直的躺在地上,胳膊不停地冒血。
趙蘇弱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她說王仁回不會死在殺人蜂的毒液下。
上官復心思深沉得她越發(fā)看不清。
前面上官復問她煙煙像誰,現(xiàn)在她看見王仁回,想起了之前那個姓王的小姑娘,她說她父親就叫王仁回,誰也不敢動她。
細想來,那個女孩的面容和煙煙極為相似。
她故意放過帶走蜜粉的煙煙,算計他們在大漠相遇,也猜到王仁回會帶她離開,但是帶上女子,行程變慢,如果他們放下路上相遇的煙煙,他們就能盡快穿過小風暴,但是小風暴過后他們身上粘的蜜粉會引來成片的殺人蜂。
如果他們帶上煙煙,行程變慢,他們走不出大漠就會遇見大風暴,風暴太大,他們基本找不到隱藏在大漠中地下的居民。捧月樓屹立于此,他們一定會趕來尋找這里的藏身地。上官復吩咐凰凰打開出口等待他們,也是預測了這一點。
樓底下紅燭中有毒,姑娘們皆知,幾年前她們就得了解藥,這種毒藥不再對她們有用,只能使這些不速之客失去內(nèi)力。她的力量不足以殺死全部的敵人,用這一招也算聰明。
只是,趙蘇弱覺得奇怪。
她既然能計算煙煙和王仁回遇見的時間和地點,說明她能掌握王仁回的蹤跡。為什么不在路途中伏擊,直接取他的命不是更加簡單?
趙蘇弱回頭看見凰凰的眼睛,那雙眼睛已經(jīng)告訴了她答案。
從凰凰看見王仁回第一眼,她就知道他們之間沒這么簡單,凰凰憎恨他,當她看見來者是他,她幾乎沒這么反抗就把他帶來地下,因為她已經(jīng)猜到了上官復的意圖。
上官復要在此地殺了他。
她其實不想他死在殺人蜂堆里,她要他死在捧月樓。
七國之大,上官復哪里都不去,非要來這片大漠,更是費勁心機奪了捧月樓。
捧月樓里有什么?
凰凰,一個大鄒花魁,一個亡國歌姬,一個寧愿背井離鄉(xiāng)也不為新朝歌唱的女子。
趙蘇弱明白了。
她為了凰凰而來,因為凰凰有她想要的東西——大鄒皇帝的遺骨。
她要把父親曾經(jīng)的左膀右臂帶到他面前,親自向父親贖罪。
可是,遺骨會藏在哪里?
凰凰的眼睛靜靜地落到那片紅色波斯菊地毯上,兩滴清淚奪眶而出。
她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