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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梅一夜老

第六章 香暈攜枝倚病看

紅梅一夜老 危余 4269 2019-05-04 00:28:07

  沉重的檀木桌,邊角七張有些陳舊的宣紙被一只翡翠蝴蝶緊緊壓住,生怕淚湖的風(fēng)帶走這些寶貝。

  太陽終于完全沖破淚湖積重的云層,這是今年陽光最充沛的一天,他算了幾天才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的時刻成親??上?,他的新娘逃婚了。

  聞遷把那些紙張翻來覆去,黑色的墨汁已經(jīng)完全干涸,當他看見最后的落款,他忍不住放肆大笑,他自以為把上官復(fù)變成晏雨煙就能把她的仇恨抹去,可是他忘記了那些血海深仇是她此生不能一筆勾銷的悲傷。他也忘記了一個亡國公主的責(zé)任,上官復(fù)注定不屬于他聞遷,她的命運一出生便早早定下,無人能為她逆天改命。星辰轉(zhuǎn)動,日月交替,她和大鄒本應(yīng)共存亡,這,就是命。

  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他知道,等待一個沒有歸期的女人是犯傻,此刻,他居然準備為她犯傻一次,他下了決心,為晏雨煙等待。

  她是個蠢貨,聞遷第一天見到她,她只有十歲,一身傷痕,唯有那張堅毅鎮(zhèn)定的臉依舊完好。

  她像是被打碎的瓷器,一件精美傳世的瓷器,而他親手為她修補,讓她煥然一新。

  當時,他也只是一個青澀少年,她恰好是他第一個不知底細的病人。師傅只是告訴他,這是一位身份尊貴的病人,其他無話。她的眼睛被白綢蒙住,那只微微輕抿的嘴唇后來忽然張開。

  她看不見他,但是他能看見她,也聽見了她說:“拜托你,只把這張臉換掉,身上的那些傷痕留下?!?p>  聞遷看到那蔓延整張玉體的傷口,驚得說不出一個字。他看了師傅一眼請示,師傅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身后一聲輕嘆。

  丑陋的傷痕不愿抹去,偏偏要換掉這張美麗的面孔,他頭一回覺得山下的世界和山上截然不同。這些人過著他不能想象的生活,經(jīng)歷了他無法理解的痛苦。

  可是,她只是個小孩子。

  聞遷的心臟一陣抽疼。

  幾年后,寄春君夫婦帶來一個病懨懨的女孩,憔悴虛弱,他一眼認出她是誰。

  可是,她不認得他,她不知道他就是為她削骨裁皮的大夫,她的眼睛被蒙的那么緊,況且他全程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所以她不知道他是誰也能理解。

  再次看見她是聞遷這幾年來最開心的事,甚至比他接下掌門之位,成為圣手門門主還要歡愉。

  她是晏雨煙,臨川晏雨煙。她生性活潑,即使你告訴她淚湖風(fēng)大不能傍晚清晨游玩,她也不會聽話,她是他見過最不守規(guī)矩的病人,換了旁人,他就不管不顧隨她去了,但是他不能不管她,因為她是晏雨煙。她不愛看書寫字,日日跟著聞紫聞陸幾個人瘋跑,一手小雞爪子撓出的丑字簡直不堪入目,他把著她的手教她寫字,三天兩頭抽她背書,背《論語》、《詩經(jīng)》、《山海經(jīng)》……就是不叫她背誦《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此類的醫(yī)書,沒辦法,他實在接受不了她篡改醫(yī)書胡說一通。

  時間一到,他就和她講明了娶她,淚湖寒冷,沒有一人陪他度日,漫漫歲月他該怎樣面對孤獨。

  只要她愿意,一切都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可以把她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可是,聞遷忘了,她還有一個名字叫上官復(fù)。

  她是大鄒的德安公主,是大鄒皇帝的掌上明珠。

  她身后山河破碎,她一夜之間身無分無,她被欺辱、被折磨、被虐待,她被母親背叛,被舅舅販賣,她心中的仇恨無人知曉。

  原來,她做不成晏雨煙,上官復(fù)就是上官復(fù)。

  他根本不打算恨她,即使她偷走了三洞五湖令,即使她毀了這場婚禮,他都不能恨她。

  只因為他太明白責(zé)任二字,她生而尊貴,享半生榮華,但她也注定擔(dān)起一個公主的責(zé)任。她太像他,他很小的時候,師傅就告訴他,以后圣手門的掌門之位非他莫屬,七國之亂和淚湖上下七八千人無關(guān),不可插手戰(zhàn)爭之事,不可脫離掌門之位,他生來就要守護這片冰原和這里的蕓蕓眾生。

  他也有責(zé)任,所以他不能尋找她,不能請求她收手歸來。他只能做兩件事——等待、祈禱。

  只是從她走那天,淚湖關(guān)上了唯一通往塵世的路。

  三年后。

  上官復(fù)微微側(cè)臥金絲繡榻,她身前跪著十多個年齡不一的女孩,無一例外,她們赤裸全身,趙蘇弱把她們帶來前,她們身上比現(xiàn)在多了一些東西——青紫的傷痕。

  上官復(fù)款款從柔軟的繡榻上坐起,她指著其中一個杏眼柳眉的女孩說:“你,抬起臉。”

  那個姑娘蒼白的唇微微顫抖,綠紗窗透過的幾絲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頰,五官端正,氣質(zhì)尚可,只是臉型略短,上官復(fù)抬手一揮,趙蘇弱即刻把薄紗覆在她身上,她依舊抖得厲害。

  “其他人都走。”趙蘇弱說。

  美麗的姑娘叫煙煙,她說,再問她的姓氏,一概不知。

  上官復(fù)笑道:“煙煙,真是個好名字,配你這等美人正合適?!?p>  煙煙壓低身子,遮住胸前的春光說:“但憑主子吩咐?!?p>  顏色尚可,姿態(tài)尚可,唯獨一樣。

  上官復(fù)纖細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教導(dǎo):“沒有人教你女人的眼睛里不能有仇恨嗎?就算有也得藏得嚴嚴實實?!?p>  趙蘇弱問:“那還要她嗎?”

  “為什么不呢?”上官復(fù)笑道。

  “送煙煙姑娘回去休息,別累著她?!?p>  “是!”趙蘇弱領(lǐng)命。

  煙煙和她們都不一樣,可她和齊州刺史女兒長得幾乎一樣,她要煙煙替她去殺一個人,王仁回。

  齊州乃是公羊俅的封地之一,王仁回三年前成為公羊家族的領(lǐng)臣,備受公安俅的信任。

  成功者書寫后史,沒有一個人會記得他曾是大鄒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自然也沒人記得他一劍刺死襁褓中的嬰兒,割下一個小小的頭顱到新帝那里領(lǐng)賞,一切都沉寂落寞。

  她不急不慢開始復(fù)仇,依照聞遷的醫(yī)術(shù),活到二十六歲不是難事,多算少算她還有十年的活頭,足矣。

  三天前她派人埋伏在路途中,等待一個女孩的到來,這個女孩叫什么她記不得,只是記得她姓王,很不幸,她父親的名字是王仁回。

  她還只是個青澀可愛的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她比上官復(fù)當年還要漂亮,趙蘇弱一劍割下她的頭,她竟然嚇得一聲都沒有哭出來。

  上官復(fù)接過那溫?zé)岬念^顱,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個天生的獵人,她越是殺人,心里就越是痛快,奇怪的是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十分穩(wěn)妥,并沒有因此做噩夢,她真懷疑她的心臟是不是黑色的。

  趙蘇弱從來不懂上官復(fù)的心思,她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抬眉眨眼間就把主意定下了,她也從未質(zhì)疑過上官復(fù)的決定,至少到現(xiàn)在,上官復(fù)沒有做錯過一件事,趙蘇弱認為。

  沒過一會兒,她又回來上官復(fù)身邊。

  上官復(fù)問:“有人開了她的苞嗎?”

  “未曾。還是處子之身?!?p>  上官復(fù)知道她不喜動腦,但還是逗她說:“你可覺得她像誰?”

  “蘇弱不知?!?p>  上官復(fù)輕輕嘆氣,“三天前你殺的那個王家姑娘,和她不像嗎?”

  趙蘇弱搖搖頭。她就是這點好,今天殺了一個人,明天她就能把這個人的臉忘得一干二凈。

  “別讓他們拿蘸水的鞭子抽她,折騰壞她我就沒法子用了?!?p>  “知道?!?p>  趙蘇弱忽然甜甜的笑,“殿下,明日十七,我聽聞城北有廟會?!?p>  她想要做什么向來直率,上官復(fù)答應(yīng)了她,前提是不許在人前使用武功。

  上官復(fù)低頭欲安睡,一時間竟然記不清第一次見到趙蘇弱的情形。

  好像那一天霧氣籠罩碼頭,一個呆呆愣愣的女孩背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女孩比她大得多,可是一雙眼睛看人極生,這種目光通常是七八歲孩童看行人的目光,天真無邪,直率放肆。

  好像她背后的人是她的母親,她累了,倦了,告訴上官復(fù),要這女孩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她許給牛羊,供祭山神,但希望上官復(fù)答應(yīng)她為她丈夫報仇。上官復(fù)問她為什么找她不找別人,病夫人說,只有她懂她心中的恨。上官復(fù)笑道,我不恨,也不會虐待你女兒,只管把她交給自己就是。

  趙蘇弱伸出骯臟的手指遞給她,她接過承諾帶走了這個渾身骯臟的女子,上官復(fù)猜測那時候的趙蘇弱已有十八歲,而那個時候的她只有十二歲。

  她的用處可不小,上官復(fù)總是再三驚嘆她的美麗,脫下衣服,七國沒有幾個男人不為之傾倒,但是她叫人佩服的一點就是無論她身下躺的男人怎么真心,她都不會滿含熱淚跟他離開。這一點也好,她和“叛徒”這兩個字永遠不搭邊。

  上官復(fù)手邊是一只干凈的白瓷盆,里面的清水透著光亮,她今天昏睡六七的時辰,尚未洗漱。如果聞遷在她身邊,早就叫聞紫把她提溜起來去主廳吃飯。要是玉骨阿娘在,也會千方百計哄她起來吃點東西,春爹會做什么好吃的呢?上官復(fù)捻一指胭脂涂到嘴唇邊,她的氣色越發(fā)不好,女子皆以白為美,可她的蒼白已經(jīng)有些過頭,和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墓攀瑳]有差別。

  訓(xùn)練了七八天,趙蘇弱再次把煙煙帶來。清清秀秀的小家碧玉已然映入眼簾,上官復(fù)還是沒有精神頭,指尖勾動喚她來身邊。

  煙煙離開原地,怯怯走近這位病西施的身邊。

  上官復(fù)墊了枕頭在腰間,貼著頭細嗅她身上的花瓣香。

  煙煙被她的突然靠近嚇了一跳,不敢動作一下。

  上官復(fù)知道她怕她,調(diào)笑說:“煙煙姑娘嘴里含了寶石?”

  煙煙不知何意,搖搖頭。

  “要不怎么不敢開口說一個字……哈哈哈哈哈……”

  她一笑,眉目生情,臉頰邊縈繞些桃花紅,煙煙一抬頭,看她看得呆了。她不是絕世無雙的嬌艷美人,但這人與生俱來的貴氣別有一番風(fēng)情,叫人不敢輕懈。

  “就明日傍晚,太陽落到捧月樓檐頭,你就脫了衣服在梅字一號房間等一位客人?!?p>  煙煙低頭問道:“可還有別的注意事項?”

  上官復(fù)不回答她,反而贊嘆她的一頭烏發(fā),“當真烏黑發(fā)亮,他說過發(fā)由血滋養(yǎng),看來你的身子頗為安健?!?p>  煙煙誠謝她的夸獎,跟著趙蘇弱走了。

  走之前趙蘇弱再三問這次的行動需不需要她出手,上官復(fù)眉頭一皺覺得她越來越多,正是一個測試他的好時機,要是他手腳不行,就趁機把他退回老東西那里,省的他老實派人盯著她,生怕她翻出花來。

  她憑空叫一聲“肅之”,一個男孩矯健地從梁上翻身一躍,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藏在這個房間里,連趙蘇弱都不曾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聲。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看這個“奸細”,老東西是她父親的皇師,嘴上說著幫她,其實除了她的安全,她做什么說什么都要受他限制。

  她知道他的愧疚,也吃定了他不會害她,上官復(fù)知道她看人一向精準。

  男孩抱著一把短劍,目光奕奕。

  上官復(fù)贊嘆:“好漂亮的男孩子?!?p>  “男孩子不應(yīng)該被稱為漂亮。”

  “哦?”

  “你可以說俊俏、英氣。”

  “都隨你去吧,漂亮的美人?!?p>  “我是男子?!?p>  “何以證明?”上官復(fù)笑道。

  “我……”

  讓一個男孩證明他是個男孩,這可真是一場赤裸裸的為難。

  上官復(fù)攏緊馬蹄袖,窗外的風(fēng)今天越發(fā)兇猛。

  面前女子沒個正行,隔著紗簾,他瞧見她只是側(cè)臥一邊,七成風(fēng)流,卻叫人不敢輕蔑,透過簾子也能觸到她一身規(guī)整大氣,高貴不俗。

  修肅之和她說到現(xiàn)在才記起家中長輩的提醒,他們說不要輕易和她交流,只保護好她的安全就是。

  “多大了?”

  “十六?!?p>  “那你得叫我一聲姐姐,喊一個我來聽聽?!?p>  修肅之愣住,“屬下不敢,請殿下賜罪?!?p>  這個舉止略有輕佻的女子乃是前朝嫡公主德安公主,他早心中有數(shù)。

  上官復(fù)捂住嘴哧哧發(fā)笑,沒有幾個人還會喊她殿下,他如今一喊,倒是讓她恍如隔世。

  “你是修老先生的孫子?”

  “不是,他是我祖父的哥哥?!?p>  “皆是一個氏族?!?p>  “對?!?p>  “你們修家亂世中竟能不傷一分,命數(shù)真硬?!鄙瞎購?fù)調(diào)侃。

  “下去吧,有事我會叫你?!鄙瞎購?fù)乏了,瞇起眼睛犯倦。

  “屬下領(lǐng)命?!?p>  修肅之莫名觀她一眼,她像是睡著了,靜謐安詳,周遭死水一般寂靜。

  金光漸漸西斜,為捧月樓鍍了一層金箔。

  地上響起幾匹馬的馬蹄落地的踏踏之聲,上官復(fù)忽的睜開眼,眸子中沾了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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