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四月的河州，擁有著被春風(fēng)拂過的溫柔，被潦草春色親吻過的嬌羞，光禿禿的山上開始誕生出淺淺的綠色，是一年之中生命開始的痕跡。

　　此時剛剛在河州上任的孟修，也是這般春風(fēng)得意，只是，誰又能保證在春天里能永遠(yuǎn)都是白晝，沒有黑夜呢？盡管是在這么溫婉動人的江南，也還是會有普天下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污垢。

　　“孟刺史，今天過得好嗎？”孟修上任的第一天，就有陌生人向他示好，孟修摸著質(zhì)地柔軟全新的青綠色官服，心想是否他的仕途也如這般順滑呢？

　　“今天一天才開始，您便問我這一天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問得有點太早了？”孟修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對面的官員，心想這官場的交談好生奇怪。

　　“哈哈，希望您這一天過得很好?！蹦侨艘砸环N奇怪的微笑看著他，隨后便道別離開了。

　　“孟刺史，早上好??！”對面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像一只鯉魚躍出水面似的生機(jī)勃勃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早上好?！泵闲尬⑽㈩h首，心想終于遇到了一個正常的人了，不過面對正常的人，多半的新官只是不怎么理睬的。

　　走到他辦公的地方時，抬頭四個大字“恪恭首牧”，森嚴(yán)肅穆，讓人從心底里產(chǎn)生敬畏之情。

　　“是孟刺史吧，有一位官人昨日告訴我說要請您今日晌午赴宴，不知孟刺史有沒有時間？”一個官差打扮的人看見他走了進(jìn)來，便低下頭這樣問他。

　　孟修微微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好言拒絕了：“不必了，我今日剛來河州，雖然知道官人盛情，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處理，改日再去登門拜訪?！?p>　　“刺史——真的這么打算嗎？”那官差似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睜大了眼睛問他。

　　看見這樣的眼神，孟修心里“咯噔”一下，他或許是真的，把一些事情想簡單了，不過，他還是堅定地?fù)u了搖頭，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好吧，既然刺史如此想，那我便告知那位官人了，刺史，多保重?！蹦莻€官差凝重地看了一眼孟修，便回去報信了。

　　“刺史，這是之前的刺史臨走前留下的案子。”一個官差抱了搖搖欲墜的案卷走了過來，案卷高得超過了他的頭頂。

　　“這么多？”孟修啞然，他確實是沒有想到，這些案卷加起來，竟有半個人那么高了。

　　“這算什么，還有許多呢！”官差把他引到外面，竟有足足三四個堆得像小山似的案卷。

　　“這——”孟修指著那些案卷，說不出話。

　　“您呀，先慢慢適應(yīng)吧，我們這些當(dāng)差的，都司空見慣了！這也不是都是些陳年舊案，不能動的?！惫俨钕蛩沽藗€顏色。

　　然而孟修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沒有看到，指著那些案卷明知故問：“不能動？”

　　那個小哥對孟修的反應(yīng)有點不解，往任的刺史聽到這句話便心下明了，不再追究，反而有的時候還會累積一些案子，讓更多的案子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蒙塵。

　　可是這個年輕的刺史，卻有一些，與眾不同。

　　“不能動就是不能動啦，關(guān)系到一些人和事，有時就無法上報了，孟刺史你知道的吧。”小哥忽而笑了一下，快速地說了這么一句話便自己又搬那些卷宗去了。

　　“竟是如此，怪不得公子，要拼了命地改變?！泵闲藓鋈幻靼啄爸t嘔心瀝血究竟為了是什么，至死方休。

　　“改變什么？”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驚得孟修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本該待在京都之中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鐘子楚，瞬間驚喜滿面。

　　“子楚兄，你怎么來了？”孟修歡喜地問道，鐘子楚事先并沒有告訴他要來探望他。

　　“無官一身輕嘛！給你個驚喜，怎么樣？”鐘子楚看著好友的一身新衣，想到了一句詩，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我非常高興，你能來看我，子楚兄?！泵闲薜捻酗柡袆?，在他的心里，沒有任何人能夠比得上鐘子楚在他心里的地位。

　　“丞相在京中，事務(wù)繁忙，不能夠來恭賀你升遷，不過，他讓我給你帶一樣?xùn)|西?！辩娮映缡钦f著，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

　　近在眼前來看，是一個小型的、十分可愛的小羊雕像，做工精細(xì)，通體光滑，沒有刻字。

　　孟修看到小羊，便知道陌謙的意思，并未多言，卷起袖子將雕像放入其中。

　　“孟刺史，今年的賬都在這兒了，雖然已經(jīng)被前任刺史查收過了，但還是請您有時間再過目一遍?！彼麄冋f話著，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跑了過來，把一摞卷宗交到了孟修的手上。

　　“這河州事務(wù)，還真是繁忙，如此一來，阿修你的心頭患也許能夠就此消弭了?！辩娮映χ{(diào)侃孟修。

　　“但愿如此吧?！币惶岬竭@個，孟修的臉色瞬間變得苦惱，低頭看了看自己又胖了一圈的腰身。

　　“莫要灰心嘛！”鐘子楚察覺出了孟修的異樣，不知為何他提起這件事情，孟修的表現(xiàn)相較原來甚至多了一絲憤恨，而這憤恨，他猜測不出來自何方。

　　“自然?！泵闲廾銖?qiáng)笑了一下，似乎下一瞬就要掉下眼淚來，他急忙轉(zhuǎn)過身去，向衙門深處走去。

　　“孟刺史，這里是府衙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有因為當(dāng)街搶劫而獲罪的，有因為傷害良家婦女而獲罪的，也有因為賣假的藥材糊弄病人導(dǎo)致其死亡的……”孟修不知不覺走到了監(jiān)獄，在獄長的碎碎念中走完了這條長長的、陰暗的甬道。

　　“原來，有的時候，犯罪并不是情非得已。”孟修站在一間牢房前面，看著上面掛的牌子，喃喃自語道。

　　獄長好奇地等孟修走后，看了看那間牢房上的牌子，上面寫著：父母妻兒被害，幽憤至極，奮起而反抗，致一人死亡。

　　十分簡單的一行字，每一個字讀起來，或許平淡，或許殘酷，或許感動，拼成這樣的一句話，用這樣短的一句話就描述完了這個人蒼涼的前半生和等著他煎熬度過的后半生。

　　也許在他殺人之前，他也會猶豫，也會心軟，可是，一想到那平白無故冤死而人人漠視的親人，他就再也無法忍氣吞聲。

　　也許有人會覺得惋惜，他只殺了一個人，是為親人報仇，卻遭到和施暴者同樣的待遇，在冰冷暗無天日的牢獄里度過余生。

　　也許有人覺得，他畢竟是殺了人，殺了人的人，都是普通老百姓看也不敢看一眼的人，也許他什么時候獸性大發(fā)，便親手將路過的人斬于刀下，這樣的人，怎么敢放出來？必須犬在牢獄里才能防止他殺人成性。

　　世上有許多事，做是因為身不由己，不做，卻對不起這世上所有愛過自己的人，有些恨，或許并沒有那么應(yīng)該，但是，別人做了某些事，說了某些話，就是在自我求死。

　　而他，不過是選擇了最對不起自己的一種方式，把自己的性命也一起葬送。

　　有些人則不同，日日念著，期待那個人哪一天出門總能遇到什么事，或是有龍卷風(fēng)，最好將他一起卷走了，這樣余生就再也不用看見那個占滿了心頭所有恨的人。

　　也有人日日念著，要他活得長久一些，活到兩百歲，見慣了這人世間的苦累悲喜，還是不讓他痛快地死去，讓他經(jīng)歷這世間所有最可怕的事，與愛人生離死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在年老的時候經(jīng)歷著病痛和衰老的折磨，日日承受，卻無法發(fā)聲，更不能死去，因為，他的兒女以伺候老人時間長為驕傲，讓他，一個人，活在最最孤獨的地方。

　　還有著少數(shù)人，希望另一些人來懲治他，比如像孟修這樣正直廉潔的官吏，將他繩之以法，要他明白自己前生的過錯，從而后悔地過完這漫長的余生。

　　可這樣的情況通常是不存在的，并不是說像孟修這樣的官吏少之又少，而是，真正不善良的人，從一出生，便覺得這世上，只有有利于自己的，才是對的，其余什么道德，什么善意，是并不存在的東西，他們一生都以為自己是善良的，然而，自欺欺人到生命的終了，卻也并不明白善良的含義。這樣的人，無疑是可悲的?？伤麄冞B自己可悲這樣的事情都無法理解，有人會問，怎會有這樣的人？他們的一生中，難道沒有體會過善良嗎？難道沒有見過真正善良的人嗎？當(dāng)然見過，只是他們自己并不愿意相信，他們也不敢相信，因為差距懸殊，因為一種天生的對美好事物的破壞，他們會告訴自己，那些人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同樣有人會問，為什么善良的人，也會有如此深的仇恨，會對這些不知善良為何物的人，并不善良。因為善良，所以將所有情義都放在心里，好好地保存，一旦有人用一種極為極端的方式來將他們放在心底的情義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剝出來，用自己惡毒的方式來詆毀那樣珍貴的情義，是打破了彼此交集的底線，為了自己所要得到的虛無縹緲或者在他們心里對自己有利卻并非屬于他們的利益，不惜如此傷害別人。既是如此，善良的人也會極端憤恨，憤恨他們對于情義的不尊重，憤恨他們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

　　可是又因善良的本性，不忍傷害對面的人，卻每每想起，氣血翻涌，咬牙切齒，恨自己不能像個并不善良的人一樣毫不留情地反擊，這樣一來，恨意積在心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每次想起，不會消退，反而記憶猶新。

　　正因如此，善良的人被逼無奈，會做出人們眼中所看到的太不善良的舉動，可是人們，卻并不理解，那深如潭水的恨意，只顧一味地跟隨世俗而評判，站在道德的至高點說東說西，其實明天，還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親人、陌生人鬧矛盾，這世上大多數(shù)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阿修，今日你新官上任，我請你吃飯?！鄙挝鐣r分，鐘子楚又出現(xiàn)在了府衙內(nèi)，對著低頭奮筆疾書的孟修說道。

　　“算了吧，子楚兄，你早上還說我得節(jié)制飲食了，現(xiàn)在又要請我吃飯了?！泵闲尢痤^來，一臉無奈。

　　“沒事沒事，我明日便走了，今日放縱一次，也并非不可以，你說是吧，阿修？”鐘子楚快速奪過孟修手中的筆，俯身在桌上，與抬起頭來的孟修四目相對。

　　“好吧，子楚兄，那就走吧。”孟修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塵土，答應(yīng)了鐘子楚。

　　偏是不巧，世上總有一種因果，那便是想見的人永遠(yuǎn)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而不想見的人，總是處處出現(xiàn)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陰魂不散。

　　比如在孟修剛上任一刻鐘時便要請他吃飯的那位高管，恰巧不巧出現(xiàn)在他們踏進(jìn)的那個酒樓里，一抬頭就看到了孟修和鐘子楚二人，形只影單，和樓上數(shù)位言笑晏晏的眾人比起來，他們是來自討苦吃的。

　　“孟刺史，新官上任，還沒有恭喜你啊，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了，實在是三生有幸啊?！泵闲迍傄贿M(jìn)門，就被一個聲如洪鐘的人阻攔了他的去路。

　　孟修只覺得這人有些眼熟，然而印象里卻沒有見過這個人，他愣了半晌，才想起來是今早那個官差交給他的一位高官的畫像，越想避開，越是巧妙地遇上。

　　想到冷落了他這么長時間，如今若是直接走了，更是騎虎難下，孟修只好訕訕地笑了，連忙說著：“趙大人這是折煞小的了，不過是初來此地，豈敢讓趙大人如此興師動眾啊?！?p>　　那趙大人雖然露著白森森的牙齒，眼睛里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感覺，鐘子楚只是覺得，這個人用極其熱情的外表來向外人展示他冷漠的內(nèi)在，他或許，只是想讓孟修明白，怎樣做、怎樣說，才是這官場上應(yīng)有的正道。

　　然而孟修雖然平日里愛嘮叨一些，做事愿意吹毛求疵一些，他始終是陌謙的門生，對于這樣既成只需他加入的組織，他只想破壞和解散，對于延續(xù)，毫無興趣。

　　“孟賢弟說得哪里話，這位是你的朋友吧，正巧碰上，不如帶朋友一起過去？”那趙大人特意看了一眼鐘子楚，發(fā)現(xiàn)他氣質(zhì)非凡，身上既有讀書人的溫和也有出現(xiàn)在大將身上的臨危不亂，當(dāng)即便邀請孟修與鐘子楚同去赴宴。

　　“這位是我的朋友，叫鐘子楚，和我一樣，也是從京都過來的?！泵闲奕魺o其事地說道。

　　趙大人聽到此話后，臉色稍微有些不自在，他知道陌謙的門生遍布天下，卻沒有想到，他竟然還企圖控制離京都幾千里遠(yuǎn)的河州。

　　不過，常年在官場上打拼，誰沒有經(jīng)歷過點大風(fēng)大浪？他馬上就恢復(fù)了平靜，依舊平和且堅持地邀請著孟修和鐘子楚：“鐘公子遠(yuǎn)道而來，孟刺史今日剛上任，想必也沒有時間招待你，不如你們隨我一起上去，畢竟，人多也熱鬧嘛！”

　　孟修正想拒絕，鐘子楚卻先他一步開口，說了一聲：“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孟修不可思議地看著鐘子楚，那趙大人的意思分明就是要他二人之間產(chǎn)生嫌隙，鐘子楚卻似乎并不是他似的，立刻便順了他的心意。

　　孟修的神情被鐘子楚看在眼里，他卻沒有解釋，反而是任由他站在原地，自己跟隨趙大人上樓去了，他們快要走到房間的時候，孟修才極不情愿地跟在了鐘子楚背后。

　　年少的孩子們喜歡酒席，因為熱鬧，可以見到家中平日里很少見到的和藹的長輩和忙于各種各樣事務(wù)的父母兄長，而大人，對酒席的態(tài)度，似乎只是覺得它麻煩而又應(yīng)酬繁多，直接的后果是導(dǎo)致身心俱疲，間接的后果就是可能說錯了話，惹惱了誰，從而在仕途上飽受挫折。

　　酒席散去，孟修只覺輕松不已，希望他的人生中再也不要有這樣的時候，一旁的鐘子楚一直與孟修并肩走著，企圖與他解釋什么，然而孟修并不賞臉，只是自顧自地走著，直到走回了府衙，身邊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才回過頭來，埋怨地問著鐘子楚：“子楚兄是何用意？你明知道我已拒絕他——”

　　“是啊，可是，阿修，你已經(jīng)拒絕兩次了，再拒絕一次，他難免不會心生怨恨，在官場上，報復(fù)初來乍到的你啊?！辩娮映L袍勝雪，筆直地站在孟修的身前。

　　“可是他那句話的意思，分明就是為了離間你我。”孟修一想到趙大人裝模作樣的嘴臉，便惡心不已。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

　　“將計就計而已，阿修，你太單純了，在這官場之上，如何才能既不傷害自己又能不受別人詬病，你需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辩娮映Z氣平靜，卻帶著如師長般嚴(yán)厲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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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啊，進(jìn)步很大。蘇姑娘昨天只能畫個大概，今天便能將人體的各個穴位都指出來了，而且——”蘇湄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喬言。

　　“絲毫不差！”

　　“呼，那就太好了。”蘇湄扯過喬言手中的人體結(jié)構(gòu)圖，細(xì)細(xì)地審視著。

　　“蘇姑娘是如何做到這么快的呢？”喬言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從幾天前的各種處方背得丟三落四，到如今已經(jīng)可以完整地背完整本書，她忽然間就變得陌生，像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一樣。

　　“當(dāng)年我學(xué)武功的時候，師父告訴過我一句話。”蘇湄淡淡地說。

　　“如果你一直都堅信你自己和天才無二差別并且一直付諸行動的話，那么你就是天才，沒有任何人可以否定你?！碧K湄眸中有著被陽光照射的彩色光芒，或許，如彩虹般絢爛的女子，就是這樣吧，喬言心里默默想著。

　　“蘇姑娘的師父想必武功也很高吧。”喬言雖然沒有見過蘇湄練武，可他就是堅信，眼前的這個人，絕非中原武林的一般人。

　　“是的，只可惜，他卻不會再出世了?！碧K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提到師父，她的面上頃刻間就有了愁容。

　　喬言察覺到了蘇湄的低落，便沒有再談下去，他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方才的人體結(jié)構(gòu)圖上有一個標(biāo)注寫錯了。

　　“蘇姑娘，這里的這個寫錯了?！贝丝虉D在蘇湄的手里，他只好越過她的脖頸，把手臂伸得長長的，隔著空氣給她指那個地方。

　　可蘇湄也許是真的不知道哪里錯了，她十分茫然地回頭打算問喬言，卻撞上一張近在咫尺的面龐，他的眼睛里，有自己的眼睛。

　　蘇湄覺得甚是不好意思，立刻把頭扭了過來，逃離了喬言的手臂，房間里彌漫著尷尬的氛圍，久久不能消散。

　　“對不起，蘇姑娘方才想說什么？”喬言一開口，打破了這漫長的寂靜。

　　“沒什么，我就是想問問，這圖到底哪里畫錯了。”蘇湄聲音很小，低著頭，可喬言還是聽清楚了。

　　聽清了歸聽清了，可他卻并沒有回答蘇湄的問題，他只是沉迷地看著蘇湄的眼睛，問她：“我以前行醫(yī)時遇到過一個病人，從脈象上來看，并無異樣，卻茶飯不思，如癡如呆，面容憔悴，蘇姑娘可知是何癥狀？”

　　蘇湄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許久，才仰起頭問喬言：“是——中了奇毒么？”

　　喬言苦笑不得，只好明說：“蘇姑娘可知——相思??？”

　　蘇湄似是眼前一亮，隨即揶揄喬言道：“沒想到公子還信這個，我以為，這些也就出現(xiàn)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是文人墨客為了讓大家看書憑空捏造的罷了?！?p>　　“或許，有呢？”喬言的語氣變得正經(jīng)嚴(yán)肅，蘇湄一時沒有適應(yīng)。

　　不過，片刻后，她便奔到了喬言身邊，十分好奇地問他：“那個人，后來公子是怎么治好的呢？”

　　聽到此，喬言心知她不會再有回應(yīng)，便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這樣的病，是我拿來誆蘇姑娘的罷了。”

　　“公子，我方才讀書，有一處也不是很懂，還請公子指教?！碧K湄翻開了一本醫(yī)學(xué)專論，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記載著古往今來歷代醫(yī)者行醫(yī)的實踐與智慧：

　　“風(fēng)溫誤補致死里人范某，患風(fēng)溫時病，藥石雜投，久延未愈。請豐診視，視其形容憔悴，舌苔尖白根黃，脈來左弱右強(qiáng)，發(fā)熱纏綿不已，咳嗽勤甚，痰中偶有鮮血，此乃賦稟素虧，風(fēng)溫時氣未罄，久化為火，刑金劫絡(luò)，理當(dāng)先治其標(biāo)，緩治其本，遂以銀翹散，去荊芥、桔、豉，加川貝、兜、蟬，此雖治標(biāo)，實不礙本，倘見血治血，難免不入虛途。病者信補不服，復(fù)請原醫(yī)，仍用滋陰涼血補肺之方，另服人參、燕窩。不知溫邪得補，益不能解，日累日深，竟成不起。嗚呼！醫(yī)不明標(biāo)本緩急，誤人性命，固所不免矣?！保ㄟx自《時病論——卷之一臨證治案》）

　　“這個人還真是奇怪，對于病痛上的事情……”蘇湄指著那些藥材一點一點地問喬言，喬言心中的失落被欣賞她學(xué)習(xí)的熱情所替代。

　　一番講解過后，已至黃昏，喬嬸端來了熱乎的飯菜，放在蘇湄那屋的桌子上，自從蘇湄被他們救起后，或許是怕病人孤單寂寞，喬家一家人一直都在蘇湄的房間里吃飯。

　　春光融融，歡聲笑語，是蘇湄這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不是親情卻勝似親情的生活，當(dāng)她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就這樣持續(xù)下來的時候，幸福戛然而止。

　　那是一個陰雨天氣，因為傷病未好的蘇湄一直被迫待在房間里，不許出去沐浴這初春的、雖然猛烈卻十分親昵的雨水，而喬嬸不知在廚房忙忙碌碌些什么，一個下午都待在廚房里，喬叔和喬言不知做什么去了，家里顯得空曠冷清得很。

　　蘇湄在屋里閑得實在是無聊，閑了便拿出喬言不知是做什么的白紙，蘸著筆墨，一筆一劃地寫著，越看越覺得甚是丑陋，眼前竟晃過阿陶初學(xué)寫字時的模樣，青澀別扭，好歹阿陶如今，有了一個好的歸宿。

　　外面忽然“哐當(dāng)”作響，蘇湄以為是喬嬸在做飯的時候不小心連著鍋鏟一起掉在了地上，出去一看，走到廚房喊著卻無人回應(yīng)，蘇湄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廚房，卻發(fā)現(xiàn)廚房早已空無一人，喬嬸不知道去附近的哪里嘮家常了，蘇湄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有人在叫門。

　　等她冒著雨走到門口時，向門外大聲問了一聲：“誰呀？”

　　外面的人沒有說話，蘇湄正以為是隔壁或者鄰街孩子們的惡作劇，正要提著裙角回去屋子里的時候，那人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句：“在下是來求醫(yī)問藥的?！甭犝Z氣疲憊不堪，是個年逾六十的老人。

　　“大夫不在家，請閣下改天再來吧?！碧K湄大聲回應(yīng)著，聽到老人虛弱的呼吸聲，心中不忍，可是家里又確實沒有人，她一瞬間感到有些慚愧。

　　“姑娘，我——我實在很難受，可以讓我先進(jìn)去等嗎？”老人的語氣越來越弱，似乎再過一瞬，就要暈倒在門外似的。

　　蘇湄因為擔(dān)心他的身體，便取來大門的鑰匙，“吱呀”一聲，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您——”蘇湄二話不說，徑直將老人扶到了病人來看病待在的地方。

　　“姑娘，大夫什么時候回來??？”那老人呼吸已是不勻，長短不一地喘著粗氣，從門口到房間里已是耗盡他全身的力氣。

　　“我，我也不知道，不過，一般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家了，您且安心等一等，我給您倒一杯水?！碧K湄看著老人的狀態(tài)，心里著急也手忙腳亂，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什么。

　　“好。”那老人也就聽了蘇湄的話，閉目躺在榻上，雖然呼吸不均，卻還是企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湄臨走時瞥了一眼老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的并不是粗布短褐，而是這個地方的僅有的幾個富商才能夠穿得起的綢緞做的長袍。

　　一個家境富裕的老人，在這雷聲大作的雨天，孤身一人來到世人眼中普通的醫(yī)館，而且還是帶著滿身傷病，虛弱不堪，蘇湄這樣想著，等她端著水杯走到老人在的屋子時，他已經(jīng)昏睡過去了。

　　蘇湄緩步走到老人的榻前，想要輕聲喚醒他，可是，老人像是沒聽到似的，依然雙眼緊閉，臉色紫青，沒有反應(yīng)，蘇湄這才意識到，老人已經(jīng)意識十分薄弱了。

　　她從未治病救過人，在這樣的場面，第一反應(yīng)是跑到院子里去叫喬言，跑到一半又堪堪折返回來，站在原地，心里卻焦急得如螞蟻在桌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情急之下，她想起自己之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方法，不知能否將老人救醒，因此蘇湄一直徘徊在原地，可是，隨著漏壺里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滴在水面上，“滴答”“滴答”的聲音直滴在蘇湄的心里，若是老人因此過世，若是有人說她脫不了干系不說，也有可能就此敗壞了喬家醫(yī)學(xué)世家的名聲。

　　看著老人眼看就要垂落下的手臂，蘇湄心一橫，將手放在老人的身上……

　　過了半天，蘇湄才緩緩將手從老人的身上抽起，看著他逐漸紅潤的臉龐，蘇湄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姑娘，我只覺方才胸悶得很，且呼吸不上來，后來你說去倒水給我，然后……”老人一醒來睜開眼睛看見的人是蘇湄，他蒼白的臉上迷惑不止。

　　“然后，您昏倒了。”蘇湄是取水，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水已經(jīng)涼了。

　　“是你救了我嗎？”老人環(huán)視了一圈屋子，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從剛才到現(xiàn)在，都只有他和蘇湄兩個人，因此他認(rèn)定，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將他從生死之關(guān)救回來的人。

　　“我只是盡了舉手之勞，是老爺福大命大。”蘇湄只是一言掠過，若是老人不追究最好，若是老人說她方才做了什么，讓他現(xiàn)在更加難受了，那她可寧愿讓老人相信是他自己福大命大，醒過來了。

　　那老人卻以一種極其熾熱的目光看著蘇湄，忽然雙手抱拳向蘇湄致謝：“老朽風(fēng)燭殘年之身，多謝姑娘從鬼門關(guān)救命?！?p>　　蘇湄看到如此隆重的態(tài)度，受寵若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借著再去倒一杯熱水的機(jī)會出了院子平靜心情，這畢竟是她第一次救人，受了褒獎難免暗自開心。

　　“老爺稍等一會兒，喬大夫馬上就回來了。”蘇湄將熱水放在案上，對老人輕聲說道。

　　“姑娘，你也是大夫嗎？”蘇湄正想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老人在她身后沉聲發(fā)問。

　　蘇湄背脊發(fā)涼，急忙轉(zhuǎn)過身來解釋：“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暫住在喬家，偶爾向喬大夫請教一些醫(yī)理上的問題，俗話說，一個病人也可算半個醫(yī)者了。”蘇湄回頭粲然一笑，猶如外面大雨消退后的七色彩虹，耀眼溫柔。

　　“我還真是羨慕姑娘如此年輕，還可以再學(xué)一些其他的東西來充實自己。”老人的雙目渾濁，卻也掩不住他眼底的風(fēng)華。

　　“其實，只要想做到，不管是什么問題，都不會成為您的阻攔。哪怕是年齡，還是環(huán)境?！碧K湄站定，語氣充滿信心。

　　“哈哈，此話有理?！崩先怂剖窃诜笱苤K湄的認(rèn)真，可看他對蘇湄欽佩的神情，卻實在是不像。

　　“姑娘，在喬大夫回來前，姑娘可否幫我看看，我還有多長時間？”在蘇湄又一次邁步離開的時候，老人發(fā)出了這樣的乞求。

　　蘇湄聽到此話，心中一酸，看老人的外貌，就知他病得不輕，如此日薄西山的病人，家人竟還放任他獨自來此看病，真是鐵寒心腸！

　　“姑娘——”老人不知為何，極力要讓蘇湄這個半吊子給他看病，蘇湄聽到身后“哐當(dāng)”的聲音，回頭看去，老人竟已跌落在地上！

　　蘇湄及時回頭將老人扶起，送至榻上，看著老人哀求的眼神，只好拿來脈枕，將手搭在他的穴位上。

　　老人看著蘇湄的眼神一點點地變得嚴(yán)肅，到最后沒有一絲表情，心虛地笑了，想要將手抽回來的時候，被蘇湄一把拽住，她嚴(yán)肅地開口：“您的病并非病入膏肓，為何要說還有多少時間這樣的話？”

　　老人聽到這話，驚詫不已，他以為蘇湄要告訴他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想要做什么便做吧，沒有想到蘇湄竟是斥責(zé)他說出這樣的話，看著看著，老人欣慰地笑了。

　　“這是件嚴(yán)重的事情，您怎么還可以笑呢？”蘇湄看著老人越笑越開心，十分不解。

　　“哈哈哈哈，我笑姑娘你啊，怕是比我的家人還要關(guān)心我?！崩先擞H熱地拉著蘇湄的衣袖，對她說。

　　“您的病就是前些日子受了風(fēng)寒，一直都沒有好，再加上初春的時候受了凍，病上加病，便隱隱約約有不治之癥的樣子，您可千萬不要相信別人瞎說的那些?！碧K湄動筆寫藥方，她許久沒有練字了，一筆一劃寫得甚是認(rèn)真。

　　“您且在這里等著，我去抓藥?！碧K湄將藥方放在老人手里，動身去藥房里抓藥。

　　“姑娘，多少錢吶？”等到老人看到蘇湄捧著好幾大包藥草走進(jìn)屋子里的時候，他連忙掏出自己腰間的錦囊。

　　“莫要如此！”老人的錦囊還沒有掏出來的時候，就被蘇湄的手摁住在了原地，她焦急的面容，讓老人十分動容。

　　“我不是喬大夫，我看病，不收錢的?！碧K湄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將藥包往老人懷中一放，背過身去，如此說。

　　老人聽著蘇湄僵硬的語氣，心里卻十分感動，他拖起帶病的身軀，懷中抱著蘇湄給他的那一大捧藥包，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喬家的小院，他在路過蘇湄身邊的時候，真誠地對她說：“姑娘這樣的人，老朽真的希望姑娘能夠幸福。”

　　“幸?！睆哪吧丝谥姓f出來，蘇湄一下子淚流滿面，她何嘗不奢求幸福？只是，幸福總是離她太遠(yuǎn)，仿佛，她不配，擁有幸福。

　　“阿彥，你怎么哭了？”喬言和父母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蘇湄不在房間里，而是在苦澀的藥香中，失魂落魄。

　　“喬言，我這樣的人，配得到什么？”蘇湄忽然問出這樣的話語，讓喬言心驚不已。

　　“你是世間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子，你應(yīng)該得到所有你應(yīng)該得到的，比如——愛情，親情，友情，還有，溫情?！眴萄缘捻虚W著光，他這樣看他喜愛的女子，盡管她如迷霧般令人捉摸不透，盡管她有時可愛得更勝孩子。

　　“是嗎？”蘇湄凄然地笑了，她想到了陌謙，母親，弟弟，師父，蘭澈師兄，白凝師姐，阿陶，那些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的人，過往如云煙，曾經(jīng)她以為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人，如今，沒有了她，他們的生活似乎更為完整，她就像是一只橫沖直撞的麻雀，跌跌撞撞地闖入他們的生活，因為別人對她的憐惜而一直厚著臉皮而生硬地企圖融入別人的生活，可是最后，所有的拼搏和忍耐不過都是無疾而終。

　　想到這里，蘇湄不經(jīng)意間掉下了眼淚，無論在哪里，她就像是一個多余的人，永遠(yuǎn)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停下來，歇歇腳。她覺得自己這一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因為，悲傷和絕望，總是在充滿希望的地方，同時也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她的四肢，讓她一生都無法逃脫。

　　“阿彥，不要那樣想，你是這世間最獨特的女子，會有一個地方，是你一生中最喜歡的地方，會有一個人理解你，你們的后半生，會擁有世人都羨慕的幸福生活?！眴萄跃o緊地?fù)碜×搜矍暗呐?，直到貼在她的身上，四肢都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