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豈曰無衣
黑狗就蹲在營房門口,看著沈夢從都頭的帥營里走出來,他一身的肉變得更黑,眼睛卻越來越亮,迸濺出火光。他朝著沈夢走去,走到營房邊界的水溝旁,和沈夢面對面。他比沈夢略矮,但這并不妨礙他呲開的獠牙更加鋒利,他用鼻子在沈夢的腦袋邊嗅著,這是獵物的味道。
沈夢看起來并不害怕,他還是笑得很燦爛,笑容天真無邪,饒有興趣地看著黑狗這一系列動作。
藏在褲子里的那把刀,給了他無窮的信心。在殺人之前,先殺一條狗,又何妨!
石州隊的士兵們停下了各自操練,看著這兩人,但沒人愿意上來相助。在軍營里,這樣的事情并不罕見,男人嘛,同性相斥,大家之間總會有點摩擦,有矛盾就自己解決掉。
只不過在軍營里,解決的方式是用拳頭,而解決的結(jié)果是讓對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況且看別人生死相搏,對他們來說,也正好可以調(diào)節(jié)枯燥無味的軍營生活。
絡(luò)腮胡隊長正躺在椅子上曬太陽,他看起來很悠閑,并不打算去干預(yù)自己兩名手下的爭斗。是時候該放黑狗出去咬人了,新進來的幾個士兵不大懂營里的規(guī)矩,正好讓黑狗去給他們點教訓(xùn)。
然而有一個人卻并不打算袖手旁觀,他不愿意看到最后的結(jié)局——沈夢被黑狗咬死。大牛扔下手中的木棍,大步跨了上來,用身體隔開二人。他面朝沈夢,低聲說道:“走吧?!?p> 便摟著沈夢,繞過黑狗,從一旁朝營房走去。
黑狗一把攬住大牛的手臂。
大牛停下腳步,推開沈夢,轉(zhuǎn)過身來。
“你TM這是在找死!”黑狗的表情更加兇狠,聲音更加陰森。
“那我倆就試試,看看到底是你死,還是我死?”大牛脫下軍袍,扔在地上,鼓起他一身山巒起伏的肌肉,瞪著黑狗。
四周看熱鬧的士兵們更加興奮,已經(jīng)有人開始在躁動,發(fā)出了助威聲。這可比黑狗和沈夢對決有趣多了。就沈夢那小身板,黑狗最多兩拳,他就只有躺在地上等死。但大牛不一樣,大牛壯啊,雖然黑狗更兇,總之,勝負(fù)難料。有了懸念,他們的期待也就越高。
但是絡(luò)腮胡隊長坐不住了,這兩人誰死,他都舍不得。他們可不是沈夢,在他看來,沈夢這種人遲早得死,能用他的死換來自己的威嚴(yán),是值得的。但是大牛不一樣,大牛是一個優(yōu)秀的士兵,不但勇猛、身強力壯,而且頭腦簡單,又守規(guī)矩、重義氣,有這樣的兵在手里,他心里踏實。黑狗更是一條主人身邊必備的惡犬,黑狗死了,以后誰還來替他咬人呢?
“都他娘的給我住手。干什么,??!老子還沒有死,你倆就想造反啦?”絡(luò)腮胡隊長沖上來,對著二人吼道。
“忘了營里的規(guī)矩了?竟然想私自動手,信不信老子用‘?dāng)_亂軍紀(jì)’的罪名來收拾你們兩個?!苯j(luò)腮胡隊長架開二人。
規(guī)矩?沈夢在一旁冷笑。他心里明白,在隊長眼里,甚至其他士兵們的眼里,自己的命并不在規(guī)矩的范疇之內(nèi)。
眼看著一場好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士兵們都覺得索然,紛紛散開,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黑狗和大牛也散開了。只是他們在散開之前,都惡狠狠地瞪了對方幾眼。
以后,沈夢再也不用跟著黑狗練習(xí)扎馬步。所有新兵也不用再用木棍演練直刺、斜劈、鉤拉……無所事事的老兵也無法再躺在空地上曬太陽。所有鐵錘都的士兵都在校場集合,他們要進行戰(zhàn)前的團隊演練。
李都頭騎上了一匹棗紅戰(zhàn)馬,一身頭盔鎧甲,手持馬鞭,威風(fēng)凜凜地在隊伍前來回巡視。沈夢從未見過這匹馬,也未見過李都頭騎馬,但他看見周圍老兵的臉色都變得嚴(yán)肅起來,也就明白了都頭騎馬意味著什么。
他每晚聽老兵在火堆前擺談,除了談各自家鄉(xiāng)的女人和在各地逛窯子的經(jīng)歷,也曾提起過軍營里訓(xùn)練的故事。每次李都頭騎上馬,都在馬后面捆上一個訓(xùn)練不專心的士兵,用馬拖著他在較場繞三圈。
除李都頭外,所有都里的軍官都在場,包括掌書記——雖然他只是個文職軍官,也穿著戎裝,挺起腰桿站在李都頭旁邊。
校場邊立起一口大鼓,鼓邊站著一個赤膊上身的精壯漢子,還有一個銅鑼,鑼邊也站有一人。還有三支紅旗,旗桿高四米,上書一個粗黑大字“李”,紅旗也各持在一名士兵手中。
士兵們按隊站立在較場中,隊長站在自己的隊前面,但隊與隊之間并沒有明確的分界。全大錘都四百來人就這樣站成一個大方陣。
李都頭等隊伍集結(jié)完畢,朝身旁一名親兵示意開始。
“立卒伍(即立正)——”那名親兵大喊。
自隊長開始,每名士兵都昂首,挺胸,目視前方。校場內(nèi)靜得只有風(fēng)貼地刮過的聲音。
“定行列(即向右看齊)——”
隊長在前方示范,身子不動,頭向右偏,雙腳用碎步急速調(diào)整。后面的士兵也跟著急忙調(diào)整。對于高中、大學(xué)參加過兩次軍訓(xùn)的沈夢來說,這些都輕車熟路,很快就做好相應(yīng)動作。但終有一些新兵不能一時適應(yīng),李都頭緊繃著橫肉的臉上,漸漸皺起眉頭來。
“正縱橫(即向前看)——”
隊長依舊在前面示范,士兵們急速調(diào)整位置,與正前方對直。
“立卒伍(即立正)——”
所有士兵再次立正。
李都頭開始騎馬揚鞭?!芭尽币幻勘哪樕项D起一條血跡,因為所有人都站定不動后,他還在調(diào)整位置。“啪”又一名士兵脖子上挨了一鞭,他并沒有能向右對齊,稍稍凸出幾厘米?!芭尽薄驂敉腥艘粯涌嚲o了身體,心提到嗓眼處,生怕那一鞭子落到自己頭上,那種火辣辣地痛。
“跪——”
四百名士兵一起跨出左腳,右膝跪地。
“起——”
左腳收回來,雙腿并立站直。
四百人或許并不多,但同時做起整齊的動作,那場面一定很壯觀。沈夢在此刻,才仿佛成了一名真正的士兵,他和這四百人,來自不同的世界,之間或許有情,但更多的是恨,更多的是完全不相識的陌生。但此時此刻,他竟覺得和這四百人成為了一體,他們?nèi)跒橐惑w,他們一起伸出右腿,一起表情肅嚴(yán),他們同生,共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秦風(fēng)》沈夢講過,他能講得口沫橫飛、激情盎然,能講得下面的學(xué)生潸然淚下,但此時他方真切體會到其中的悲壯與豪邁?!M曰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