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人比幾天前稀少，看來戰(zhàn)爭的消息，已經(jīng)在城里傳開。

　　來到富麗堂皇的保寧節(jié)度使府，沈夢也有幸見到了節(jié)度使李仁矩，這是個很和藹親切的人，對著沈夢這樣的小士兵，他也點頭示意。李仁矩給沈夢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面容白皙，未留胡須，一身長衫襦袍，腰間墜有玉佩，頭戴綸巾，十足的瀟灑倜儻。手搖折紙扇，折扇一面畫有山水，另一面摹有詩句。沈夢瞟到一句，便知是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這位節(jié)度使倒真像一位乘興泛游江南的公子哥。

　　然而，這位公子哥卻偏偏是位將領(lǐng)，是統(tǒng)兵上千、坐鎮(zhèn)一方的節(jié)度使。時也！命也！沈夢既然知道這位風流節(jié)度使的結(jié)局，便不忍多看。

　　李都頭和掌書記隨李仁矩入內(nèi)廳議事，沈夢便在大廳等候，也有府內(nèi)牙兵給他端上一碗茶來。沈夢大為感動。倒不是這茶有多名貴，而是他這樣一個身份的人，竟然也會被上茶，足可見李仁矩這位節(jié)度使平時的為人，絕不是那等瞞上欺下之人，甚至還頗有古風。

　　沈夢又回想起李都頭在嘉陵江邊對他說的話，他說沈夢這樣的人在這個世道上是活不長久的，說他的這些好心腸在這個時代沒有用處。沈夢此時再回味，李都頭其實是在說他這位義兄。

　　蜀地是中國茶文化的起源。沈夢大學念的是中文，實際的用處一點沒有，但這些閑情雅致的玩物倒懂一些。他看這茶葉小尖細，在開水里緩緩舒展開來，芽頭朝上，茶身在水中豎立如山峰，茶香清遠彌久。小嘬一口，潤滑爽口，亦有幽香在齒間回旋。很懷疑這便是當時蜀南所產(chǎn)的雀舌茶。

　　沈夢還沉浸在茶葉的香味中時，卻聽見了內(nèi)廳傳來的爭吵聲，尤其是李都頭的破鑼大嗓子，已經(jīng)近似乎在吼叫。

　　看來他們的商議并不順利。

　　沈夢盡量坐得離內(nèi)廳遠一些，他不忍細聽，雖然這也關(guān)系到他個人的安危。

　　這些人，最終都只能是悲劇的注腳。

　　不到一個小時，李都頭便氣沖沖地沖出來，后面跟著是掌書記，他的腳步沉緩，神色黯淡，整個人像失去了魂魄，讓沈夢想起了在汨羅江畔的屈原。

　　李仁矩并沒有出來相送，看起來也是在氣憤當中。

　　沈夢忙著追趕上李都頭，一起回營。

　　一路上，誰也沒開口說話。李都頭在前面橫沖直闖，掌書記在后面失魂落魄。沈夢自然也不會多說，他還沒有說話的資格，即便有，他早就知道了結(jié)局，還說什么呢。

　　快到營地時，掌書記才會過神來，沖天長喊兩聲：“仁矩誤國！仁矩誤國！”

　　注：古人稱表字，不會直呼其名，只有對自己用名。但本書為了閱讀通暢，全部隱去了人物的表字，統(tǒng)一稱名字。

　　回營地后，李都頭繼續(xù)像頭蠻牛沖進自己的營房，他也不再罵人，擋在他身前的人，都是一腳踹開。

　　沈夢也跟著李都頭進了營房。

　　“誰讓你跟著我的？”李都頭指著沈夢的鼻子就開罵，“滾回你自己的營房里去，老子的營房是你能進來的嘛！”

　　沈夢心里十分憋屈。不是你讓我跟著你的嗎？再說了，黑狗就在外邊盯著，我哪敢回去。但也只是心里想，現(xiàn)在李都頭正在火頭上，他可不敢多說。

　　見沈夢還在屋里，并沒有出去，李都頭的怒氣更足。

　　“你這樣的人，死了TM的活該，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世道。還有你那套假仁假義，都TM死去吧！”

　　沈夢知道他是在罵李仁矩，并不是在罵自己，而且自己呆在這里，他也有一個出氣的對象。氣發(fā)出來，人才能平緩下來。

　　所以他還是呆在營房內(nèi)不出去。

　　李都頭正罵著，突然一下神情大變，像被天雷劈中一般，拉住沈夢的手，跟著就往地上倒。那長滿胡須和橫肉和滄桑的臉上，眼淚像決堤的江河，嘩啦啦地往外一直倒。

　　他就這樣斜坐在地上哭道：“他居然還要相信孟知祥，他說‘孟知祥是圣上的兄弟，也就是我們的兄弟，兄弟怎么會背叛兄弟呢？’他要我們整頓好隊伍，要東征，西邊的孟知祥是我們的兄弟。你說，他怎么這么傻呢？他要死，我可以陪他一起死，但我手底下這些弟兄們呢，也要跟著他一起去送死嗎？他沒有錢，也沒有刀，天天給我們講他那狗屁道理，他也不睜眼看看，現(xiàn)在除了我李大錘，他手底下這些都頭，還有幾個認得到他李仁矩。

　　“他這是在往絕路上走啊。

　　“當年我父母雙雙在戰(zhàn)亂中死去，我才十三歲，是他把我?guī)нM他的府上，還給我吃，給我穿，還和我這樣一個窮小子兄弟相認。這輩子我李大錘都欠他李仁矩的恩情，我都還給他，我把命也還給他。可是我救不了他啊，他在往死路上走啊……”

　　沈夢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這樣一個硬得鋼鐵一樣的男人，此時卻脆弱得像一根蛛絲。他只好把手放在這個男人蓬亂堅硬的頭發(fā)上，希望這樣能減輕他內(nèi)心的痛苦。

　　…………

　　李都頭收出了眼淚，從地上站起來，他神情有些忸怩。他居然在一個士兵面前，流露出自己無助的一面。

　　他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內(nèi)室。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他將這把匕首塞給沈夢，像是在做最后的遺囑一樣，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常說你小子活不長，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活得長一些，畢竟這個世道上，總該有一些像你們這樣的人。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保護不了你，也不想再保護你。這把刀你收好，記住我的話，該心狠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p>　　說的時候，他用粗糙的大手拍打著沈夢的肩膀。

　　沈夢珍重地收下刀，彎下身去，把刀別在襪子里，再放下牛仔褲，遮掩好。然后，他朝著李都頭燦爛地笑著，“放心吧，李都頭?！?p>　　看著沈夢的笑，和他這一系列動作，李都頭覺得很欣慰。他贊許似的點了點頭，再揮著大手說道：“好小子。你可以出去了?！?p>　　沈夢走出營門時，又聽見了李都頭從背后傳來的罵聲：干你娘。

　　他知道，曾經(jīng)的那個李都頭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