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疼了半生,我的慧根還不如她。”
“為了我,你要活得比她好。”
珅兒大哭著投入他懷里:“我不要比她好,我不要活得那么痛苦……你不能離開我,為什么要離開我……”
她像個任性的孩童,多日的哀凄都在這時破裂怨訴。
王誼無奈的哀戚,看來這一路的安撫是白費啦。
他抓緊珅兒的骨肉,貪戀著額頭的溫?zé)帷?p> “我怎么不恨……此生理應(yīng)無憾,卻成了你終生之憾。你說得對,若再為你著想一分,或許就沒有今日之苦啦?!?p> 他悔恨難忍,偏偏還有無盡的眼淚不停地灼燒他心頭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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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誼的身子漸漸穩(wěn)定下來,珅兒整日跟他寸步不離,今日忽聽孚凝來報修闈被革職的消息,仍是有些擔(dān)心。
縱然她不懂朝事,卻知道儆幪、修闈是他最看重之人,如今二人相繼出事,他卻有心無力,心里定然又是蒼涼吧。
可王誼并無過激之色,不是他無感無情,而是終于清明此事的根由在何。
無力之感逼迫著他看淡萬事,他欠下的債,終究要一一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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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日,天黑多時也不見停。
衿若扶著門框,看著屋檐外的雨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該是在半夜停的,翌日天已大晴。打開門窗,陽光剎時帶著香甜占滿禪房。
衿若笑迎向湛藍的天,高高的只有幾片云兒。她歡喜的回到房中梳妝,眼角的傷已經(jīng)愈合,只留下一快深痕,她松了松兩側(cè)束起的發(fā)絲,正好遮住那處。
…………
衿若安然進了駙馬府,珅兒并未將那件事聲張,所以她進來時并沒有受到阻攔,府中上下依舊視她為貴人。
喝了茶,又吃了點心,她就在院里玩了起來。
珅兒一直在屋里陪王誼,等他睡下才離開。心事重重的走在院中,那秋千上悠蕩的人漸在她眼中清明。
衿若未曾察覺她的出現(xiàn),依舊悠然愜意。
“啊……??!”
秋千突被扇柄削斷,衿若狼狽摔在了地上,侍女們立即上前——
“都滾回去!”
這聲冷呵令侍女盡數(shù)退開,衿若苦著臉捂著腿,應(yīng)該是摔傷啦。
她對珅兒抱怨:“這做秋千的真該重罰,摔死我啦?!?p> 她揉了揉腳踝,起身走到珅兒跟前揭開袖子。
“你看胳——”
“啊!”
衿若受痛后一聲痛呼,可臉頰上的疼遠比不上心頭的震驚。
“你還敢來!”
衿若震驚此時發(fā)生的一切,仍是不能相信那一巴掌是珅兒打在她的臉上。
“你打我……”
珅兒對她徹底狠了心腸:“把她趕出去!”
這話讓衿若詫異至懵懂,滿面驚恐:“你怎么……?。∷砷_松開……放手!”
她大力揮開鉗制自己的兩人:“你怎么能讓他們這么對我呢,你是我姐姐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可笑的申辯令珅兒怒不可遏,她竟還敢說這話。
“還等什么!”
這訓(xùn)斥一下,侍衛(wèi)再無猶豫的上前抓住她。衿若膽怯的看著那些人靠近自己,無助的大力掙扎,還一聲聲叫著珅兒。
珅兒被那哭聲叫的心燥,決然離去。
衿若看她走遠,突的哭了起來,直到被扔在大門外,狼狽坐在地上,眼淚很快沁濕了大片泥土。
可她依舊是滿心的不知:“為什么這么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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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快要入秋,這庭院里還像是另一個夏日的新生。王誼今日有了閑心坐于棋盤前。
“許久沒和你下過棋啦?!?p> 珅兒在他對面坐下,這里樹蔭正好。
只是一拿起棋子,就想起衿若那日在這府中玩鬧的情景……心下恨不得把那棋子捏碎。
“下棋要的是平心靜氣,忍耐之性,你帶著怒氣是贏不了我的?!?p> 珅兒一怔,壓抑的恨意與委屈頓時翻涌。
“你罵我。”
話還未曾說完就紅了眼眶。
王誼這些時日被她的眼淚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禁失笑安慰道:“怎么我說什么都能惹的你哭,我向你賠罪,快把眼淚收起來?!?p> 珅兒鼓著嘴巴忍下眼眶里的淚水,模樣可愛生憐,王誼牽起她摟進懷里。
“你呀,總能讓我怎么對你好都不夠?!?p> 珅兒靜靠在他懷里,等著哭意慢慢消退。
“你這兩日恢復(fù)的很好?!彼p撫著王誼的胸口,觸碰那活躍的心跳。
“我也覺得好多啦。”
珅兒慢慢抬起頭:“咱們出去吧,這府里處處都是我的眼淚,我想出去看看。”
她這句話,算是這段時日最讓王誼欣慰之事啦,獎賞般在她額頭親了親。
…………
夜照進幽幽庭院,窗里的紅燭還未熄,珅兒躺在熟睡的王誼懷里,雙目微闔。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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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是真的來啦,盡管烈日依舊,風(fēng)里的涼爽還是印證了時節(jié)的遷徙。
珅兒太久沒踏進寺院,每近一步,都像是踏碎了往昔那般疼痛。院內(nèi)好似也沒了鐘音,只余寧國那些年的話語……
她站在大雄寶殿,時至今日才醒悟,這尊佛像并不是神,它沒有神力,更不知人世疾苦喜怒。
雙眸漸閉,多年來的虔誠愚鈍,都隨那燒盡的香燭化作煙息。
秋陽下的禪房如往常靜謐安逸,屋檐上層層的枝葉已分不清綠或黃。
幾月不見,那婦人又蒼老了許多??扇裟悄瓴挥鲆娝?,自己的宿命是否會與她不同……
她遠遠凝望,不打算上前,也沒有離開。
只是多年過去,二人不知在何時靈犀相通啦。寧國擱下經(jīng)卷緩慢轉(zhuǎn)身,這一眼已不同于那年初見時的相視。
“祖母。”
寧國無言相還,好似眼前并未有人。
珅兒深吸了一口氣,只道:“您多保重?!?p> 她亦不知如何說,靜靜離開也好。
“每回都是我趕你,今日倒是著急……”
淡然的話砸痛了珅兒的深思,無情婦人今日竟也有了情。
“每回都惹您不快,今日不想啦,以后也不會啦?!?p> 離別之語何不傷的寧國心疼,她怎不知自己何時對這丫頭如此上心。
“從前可沒少騙我,這次也不知是真是假。”
珅兒笑著流淚:“今后不會騙啦。我不騙您,也不騙他……”
身后的腳步聲消失了許久,恍如隔世那般,寧國再度拿起經(jīng)卷,卻見上面一滴一滴……經(jīng)文頃刻間被打濕大片。
她倔強抬頭,卻看見多年前在新墓旁痛哭的女子,悄悄換了模樣。
“多祎?!?p> 多祎上前。
“我想走啦。此次來京也許是錯的,本想散去心中苦悶,卻不知還要帶走一場悲傷事?!?p> 多祎低頭。
“公主……這是天意,天意難違?!?p> 珅兒離寺院越來越遠,最后轉(zhuǎn)身遙望。她九歲初入佛門,九年后永絕此門,一世悲歡早早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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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暗,前幾日才看清爽了些,昨日又忽然燥熱起來,荷塘上邊又有層層流螢浮動著。
珅兒靠在王誼懷中在樹下偶爾小談幾句,卻是笑語不歇。
“……這倒提醒我啦,我見過你的詩畫,聽過琴曲,還從未見你舞過?”
珅兒抬眸:“你怎么知道我會跳舞?”
王誼莞爾:“當(dāng)年你被勒令學(xué)習(xí)刺繡,又怎么會不讓你學(xué)舞呢?”
珅兒淺笑:“這你可想錯啦,舞不是母妃讓我學(xué)的,是我喜歡跳?!彼鹕?,輕步走到庭院中央。
“每回她在屋里跳,我就在一旁看。那年我問她為何喜歡跳舞,不是有舞姬嗎?她說舞姬跳是為取悅所有欣賞者,她跳只為父皇一人。她還說,等我有和她一樣舞姿的時候,也知道我想取悅何人啦……”
彩衣裙在滿庭燭火下翩翩舞起,美人宛若層層嫩黃包裹的花苞,正嫵媚伸長……
嬌影緊緊纏繞著深眸,一如少女牽繞住公子。那些美麗散開,融進沉穩(wěn)地胸膛。
王誼看得入迷,她一個輕柔轉(zhuǎn)身,遺漏下的眸色,盡透著異域的魅惑攝他心魄。一時間,夜下妖嬈浮起,星辰也忘了遷徙。
飛旋著的人兒似也忘了舞之倦,輕盈扭旋,衣袂飄搖。一片長綢迷失了方向,飛向那燃著的火燭,壯烈如飛蛾。
珅兒猛一抬手,快速將它收回,火焰頃刻間四散而落,濺起一片星火比那荷塘上的流螢更絢爛幾分。
王誼正覺斑斕迷亂時,珅兒一個翻身輕落入他懷里,環(huán)緊他的脖頸,嚶嚶哭了起來。
夜就此沉寂,只聞耳邊的啼哭聲。
“我可以每夜為你跳舞,你都會看嗎?”
王誼為她擦掉眼淚,滿心憐惜:“當(dāng)然。我會記得,你的舞只給我一人?!?p> 她緊摟住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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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無際,河岸悠悠。
珅兒穿著紅裙,緊緊握著王誼親手繪的紙鳶。
那次你能回到我心里,這一次呢?
我是你手里的線,只要你握緊,我就不會丟失。
我知道,這次我不會再松手啦……
王誼看著珅兒的背影,已然欣足。
這兩日他覺得越發(fā)疲憊,便有意帶珅兒遠游,他不想在二人溫存的府院里離開……
那里只需記下他二人的相遇相依,不必沾染半分離開的絕傷。他也知道珅兒頂不住那片重霾。
紙鳶飛的越來越高,有些尋不見蹤影,王誼心口又隱隱發(fā)疼,趕緊扶著一旁的樹緩和一會兒,再抬眸望向珅兒時,卻看到了許多回憶……
赴京趕考前他與妻兒在柳下不舍離別,夜下與朱瞻基的相識相投,還有樂安城內(nèi)天真糾纏的昭爰,以及入朝后的爾虞我詐,多年后與雍穆的重逢,靜女的絕恨玉殞……
眼前又漸漸變得清晰,放飛紙鳶的珅兒又一次占據(jù)他的心神,不……那是王府花園里的珅兒,她好像一直站在那兒,從未離開。
身體一點點沉重,渾身的力氣皆在散去,他連想念的力氣也沒有啦。盡是汗珠的臉上突然極盡哀涼,他望著那個未知的人兒,悄悄浸入深淵……
緊握的紙鳶突然斷線,珅兒驚恐的看著那搖搖欲墜的小影,正隨當(dāng)年飄搖的跡線離去。
不!她不允許再有第二次!
她不顧一切追趕那道痕跡,落下一路眼淚,直到它飄落河中,她也無視一切追隨而入。
腳下一步重過一步,一步堅定一步,直至再觸不到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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