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爰回想著這個有些耳熟的名字,漸漸記起了寺中來的那個少年……
“他是王誼之子?!?p> 昭爰不敢相信聽到的話,卻見傅聲點頭肯定。
難怪……珅兒那日莫名的不耐與不喜,今日又這般阻攔,竟是為這些荒唐事。
“他竟然已有妻兒……”
昭爰震撼于這場怪事,也恍然大悟。
“你是聽了雍穆的話,來質(zhì)問我的?”
“不?!?p> “不是?”
昭爰覺得他的否認并不真實。
他神色陰重:“我找你出來,是要告訴你我的往事。”
昭爰好奇聆聽。
“我年少時曾思慕一位女子,可惜是一廂情愿。直等那女子嫁作他人,我自此遠離了家,四處云游。
不料五年后我再度見到她,卻驚覺她的夫君已不知去向,獨留她一人空守一座宅院。那時……我想過帶她離開,卻因她的至死不渝放棄了念頭。
后來,我不再提及帶她離開之辭,只是常去探望她。可我沒料到,幾年后那男子竟回來啦,還將她母子二人接走。我雖然心傷,卻也慶幸她并未所托非人,有如此難得之人照料她,我的苦心自然用不上啦?!?p> 他的傷情難以掩飾,昭爰卻并不為此難過。
“直到今年深秋,我才知道當初的想法多荒謬。初踏進京城,我便痛聞她已含恨死去!”
昭爰猛地回頭,見他已握緊手心。
“她就是王誼之妻?!?p> “是,她是個溫柔嫻雅的女子,可惜命途多舛。”
昭爰悄悄擦掉臉龐的淚珠,原來,還有這段往事浮在暗處。她與王誼糾纏之時,怎會想到遠方有這樣一個女子,已與自己沾染上關(guān)系……
亭下的風景一望無際,風從景尖拂來,混合著冬日氣味,讓昭爰清醒了許多。
“你把這些往事告訴我,是不安我對王誼舊情不斷,還是怪我……也曾是傷害靜女的劊子手?!?p> 她的雙眸太過清亮,傅聲一陣心悸,片刻后,他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
“二者皆有?!?p> 這四字宛若初夏蜻蜓點在昭爰心上,那一圈圈水漾也慢慢暈開在她眉上。
這一抹笑意足以媲美遠方的霞夕,光芒與暖意都在傅聲的心上種下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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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色暗的很快,轉(zhuǎn)眼就已明月高懸。
禪房門窗緊閉,燭火也已盡燃,珅兒總覺得還有寒意浮游在身側(cè)。
昭爰回到寺中,久久對燭游神。
世間還有如此之事……難怪王誼最初如此排斥自己,可是……他從未為自己忘記舊人,他的絕情絕義,都是為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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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路,珅兒的信耽擱了十幾日。王誼接到久違的來信十分欣喜,可當信握在手中要打開之時卻不安起來。
珅兒的古靈精怪他實在是捉摸不透,這信中……不知又是什么新花樣。
思及此,他懊惱的嘆氣,自己何時落得如此狼狽,連看封信都要小心翼翼……
將書信打開,這次他清楚看到了上面娟秀的痕跡:
穹海冰星雪羽,
湖云只影孤舟。
白路傾南輾綴,
玄瞳向北回眸……
寥寥執(zhí)言,他卻看見了珅兒執(zhí)拗等待自己的答復的模樣,笑意展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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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寒依舊冷冽,這一月很慢。
昭爰與珅兒自那日后,便默契的沒了語言。她常在石欄前看到昭爰離寺,也常見到傅聲與她在寺外分別,只是今時已無感想。
…………
衿若一早陪著馮老夫人來寺中進香,馮悉亦跟在身旁。
這是她成親之后初次離府,帶著前所未有的虔誠。她如今才明白,只有經(jīng)過不幸的人才懂祈福之誠心。
進香之后,馮老夫人便讓馮悉帶著衿若在外游走,自己先離開啦。
衿若并無想去的地方,只對馮悉說:“長公主如今就住在這寺里,你陪我去看看吧?!?p> 這是衿若第一個請求,馮悉干脆應(yīng)下。
…………
兩人遠遠舊見到了在雪中采梅的珅兒,衿若看到她不自覺動容……
“珅兒?!?p> 珅兒驚喜回身:“衿若?”
馮悉上前:“拜見長公主。”
“大人免禮。”
馮悉直起身,笑言:“長公主與夫人許久未見,想必有許多話要談,馮悉不便打攪,在外邊等候?!?p> 珅兒點頭,等他退下便急切的拉住衿若。
“你怎么這么久才出來,是不是整日被馮悉恩愛獨寵,不聞世間事了?”
她本是打趣,卻見衿若有疲于應(yīng)對之色,又追問:“我也不好去馮府找你,那馮悉對你好嗎?”
衿若輕輕點頭:“他對我很好?!?p> 珅兒皺眉:“你這哪兒像開心的模樣……他欺負你啦?”
衿若苦笑。
“相敬如賓,靡微不周,這些不夠好嗎?”
珅兒什么都明白啦。
“除了和你情孚意合是不是?”
衿若本不想瞞她,可也沒有承認的勇氣。
珅兒心焦,她最擔心的還是發(fā)生啦,可才成親一月,她該如何經(jīng)受這種羞辱……
“我還以為,這一月會是你最開心的日子?!?p> 衿若無力倚在她肩上:“這一月我未曾離開馮府半步,卻像走遍了山川湖海?!?p> 珅兒輕撫上她的烏發(fā):“別瞎想啦,你們成親不久,又不曾相識過,總是需要時日相知的。”
“一個月……”她從她懷中退出:“可從第五日起,他就沒在府中留夜過啦。”
珅兒神色僵住。
“就算他留在府里又如何,不過是騙騙外人,那種近在咫尺的冷漠,會寒得我無法睡去。”
她說的這種疼珅兒沒有嘗到過,可她想,王誼一定深知滋味吧。衿若如今的痛苦,恰是她曾經(jīng)也犯過的錯,如今才曾想起,這冷漠該有多可恨。
“難道……那日相遇,他對你一絲情意都沒有嗎?”
提起此事,衿若更是心傷萬分。
“可那次偶遇不是天意,就像那湖中的天地,永遠都捧不起來?!?p> 她咽下淚水。
“那日掀開蓋頭,我以為他會很意外,甚至會驚喜……可他至始至終只有一句,‘原是姑娘’……
那一句平靜籠罩了我整夜,現(xiàn)在我才明白,它只怕會覆沒我一生。”
珅兒擦去她的眼淚:“別想啦。”
衿若閉上眼睛:“不會再想啦……你勸我的話我自己也都想過,只是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想跟你說說?!?p> 珅兒心痛,也不愿再說什么挫辱她。
“你有分寸就好,你任何的委屈都要告訴我?!?p> 她的憐憫令衿若越發(fā)難受……
“算啦,再怎么說我已經(jīng)是馮家的人啦,也不能總跟外人說自家人的不是?!?p> 珅兒并未因她口中的“外人”而不悅,反為她自稱馮家人感到酸楚。
直到衿若離開良久,她的悲傷還籠罩在庭院下未散。
昭爰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看臉色應(yīng)是聽見了衿若所有的苦楚。
“這世間多少女子,所托非人誤終身?!?p> 珅兒低著頭:“真被你料種啦?!?p> “或許,我不該說那些話。”
珅兒平色抬眸,淚水意外清晰了眼前的景色。
“她的幸與悲,不是你我說了算?!?p> 昭爰微展笑意:“你倒是看開了?!?p> “不如衿若這幾日想的多。她說她是馮家人,我看她快成了馮府的囚徒。”
昭爰并不覺此。
“她已嫁入馮府,本該如此?!?p> 珅兒蹙眉:“姑姑也如此以為?”
昭爰雙眸素凈相凝。
“你從不以為,是因為你無需顧慮這些??神迫舨煌?,馮悉那一身書生氣,她自然要收斂心性,處處得體?!?p> 珅兒久久才回應(yīng):“那些公子們未必都喜歡穩(wěn)坐閨閣、嫻雅靜素的女子?!?p> 這話一落,昭爰的雙眸也暗淡啦。
“你不必和我爭這些。不說宮墻高院里別的女子,就論你我二人的母妃,她們雖一生顯貴榮雅,不也得克己自持、以夫為天嗎?!?p> 她悠悠望向天際:“你我是這世間的幸者,你下嫁之后仍能以己為天,是因王誼無權(quán)管束你。”
突聽她說起王誼,珅兒心下覺得不該,并沒有隱藏自己的情緒,轉(zhuǎn)身就離開啦。
昭爰也不曾生氣,一聲嘆息而已。
扭頭間,她看到已經(jīng)開到極致的紅梅,低頭又見土中冒出新芽??磥恚罾涞臅r節(jié)就要過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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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個雪夜,珅兒收到了被大雪阻撓許久的書信。
寢宮內(nèi)的燭火溫馨而暖心,珅兒只是看紓饒拿著畫軸走進來,笑意就已藏不住啦。
“呦,公主這還沒看呢,怎么就樂成這模樣啦?”
珅兒稍稍收斂了一些。
“說了你也不懂?!?p> 紓饒失笑:“老奴怎會不懂?公主這是知道人家有,自己也不甘居人后啊。”
見他的眼色又不懷好意,珅兒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又被看穿啦。
“公公貫微動密,都能去錦衣衛(wèi)斷案啦,再留在我身邊可就委屈啦?!?p> 紓饒笑著擺動拂塵:“這可不敢,老奴平日里給公主解解悶兒就很知足啦?!?p> 珅兒笑而不語,然后將那已被握的溫熱的畫軸打開。
畫卷慢慢鋪延,她的神色隨之肅沉。
那一場墨中俗世,柳溪構(gòu)境,少女成情,多年舊事轟烈燃起。
珅兒的雙眸映出心底的焰火,古今一時,燃盡歲月,只遺濁世公子的音容笑貌……
屋內(nèi)的燭火都已燃半,珅兒眉眼之間悠悠浮起笑意。
自從遺忘王誼,她便擔憂著王誼是否也會忘記自己,所以她去信向他索畫,也并非全因與昭爰的較勁。
可她萬萬料不到,王誼竟將年幼的她畫出。
當時猶記,何憂今夕。
那畫卷一角,正是她最拜服的字跡:
緋云兮,青人落,料絕世而惑錯……
夜下,珅兒將畫軸小心收起,寒月燃至最清明,她看著看著,就超脫了雪色的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