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胥出去接電話了，房間里只剩下即墨一個人。她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睛茫然地盯著門口。作為一位造詣精深的心理學家，即墨對同性戀和雙性戀始終抱著寬容的態(tài)度。她從不認為這些性取向有別于他人的人是一些不正常的人。因此，她知道范朋克是個同性戀者時，心里并沒有對他產(chǎn)生任何偏見。當范朋克在大庭廣眾之下和那位匈牙利男子勾肩搭背時，她也沒覺得那有什么不妥。假如每個人都渴望自由意志，為什么在愛情方面不能如此呢？一個人不管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只要那是他的真心所愿，別人又有何理由干涉呢？所以，當從不避諱自己喜歡男人的范朋克承認愛了她多年，并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向她求婚時，她雖然態(tài)度生硬地拒絕了，但并不感到十分驚訝。在即墨的眼里，范朋克是個極具野性魅力的男人，但某些時候又柔情萬種，他身上的那種獨一無二的特質(zhì)，使他不管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都難以遭到非議，就好像那是他天經(jīng)地義的權(quán)利似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的同性戀傾向竟然是個假象。

　　“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呢？”即墨在心里問自己，范朋克向她求婚時說過的那些話突然躍然腦際，其中的一句尤為真切，他說即墨我有些話要對你說，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也不能再逃避了，更不能再拖延了，這個違背我心愿的角色我已經(jīng)演夠了。“‘這個違背我心愿的角色我已經(jīng)演夠了’這是什么意思？”她繼續(xù)思忖道，“這句話為什么讓我這么心神不安呢？難道……”

　　就在這時卜胥推開門走了進來。“是王導的電話，”他一面說，一面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他向我詢問你的病情。自從你住院后，他每天都會給我打一個電話問你的身體狀況?！?p>　　“也許他更關(guān)心的是小說的進展?！奔茨銖娐冻鲆唤z微笑，毫不客氣地說。

　　卜胥心領(lǐng)神會。

　　“這不能怪他，”他解釋道，“我國的電影產(chǎn)業(yè)正處在如火如荼的發(fā)展階段，但好的作品卻屈指可數(shù)，能登堂入室的更是鳳毛麟角。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一方面是因為當代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學作品問世，像十九世紀的那些文學家創(chuàng)作的那些歷久彌新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但凡有點錢、能舉動機器的人都想當導演，結(jié)果是粗制濫造的電影席卷了電影市場。王導是我們中國電影界的老功臣，他一心想拍出《亂世佳人》那種電影史上最出色的影片，一舉把國產(chǎn)電影推入國際市場，在好萊塢占據(jù)一席之地。你要理解他的殷切期望?！?p>　　即墨微微一笑。

　　“他盯上了你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微笑是靈魂里的一縷陽光》，他不止一次和我說過，說他從未如此焦心地等待過一部作品完稿。對了，他已經(jīng)決定讓B?薩博飾演皮熱這一角色。王導認為小說的男主角非他莫屬?！?p>　　提到B?薩博，卜胥突然想起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此刻他開始猶豫了，不知道后半段該不該讓即墨知道。

　　“我想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吧？”即墨忽然提醒道，“讓我們拋開其他的，繼續(xù)你來講我來聽?！?p>　　卜胥正要說話，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他掏出剛剛裝到側(cè)兜里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是B?薩博打來的電話，”他說，與此同時接起了電話。只聽他只是輕聲嗯了幾聲，便掛了電話。

　　“薩博在醫(yī)院樓下，他想上來看看你?！辈否銓茨f，“你讓他上來嗎？”

　　“我與他并不熟，他為什么要來看我？”即墨問。

　　“我想他自有他的理由?！辈否慊卮稹?p>　　“讓他上來吧?！奔茨终f。

　　“那好，”卜胥說，“我也該走了。我下去的時候讓他上來見你。至于后面的故事，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我想薩博會親自講給你聽的?！闭f著，卜胥站了起來，“即墨，不管你聽到什么，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都要相信這個世界充滿了溫情，愛無處不在。我不想追問你的過去，但我希望對那些正真關(guān)心你的人，你要敞開心扉，學著去愛別人，也要學著接受別人的愛。這世界已經(jīng)夠冷漠了，請別一再地拒絕那難能可貴的真情?！?p>　　即墨一動不動地看著卜胥，沒有說話。卜胥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臨出門時，他又回頭望了她一眼，輕聲細語地說：“以后我會來照顧你，直到你康復出院為止。事先聲明，我可不像范朋克和騷塞，絕對不會因為你的幾句冷言冷語就打退堂鼓。”說完，他沒給即墨反駁的機會，徑直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團疑云籠罩在即墨的心頭。她隱約覺得這個匈牙利男子很可能要告訴她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情。她擔心當她知道這些事情后，她的負疚感會加重，她自責的心理會加強。

　　正在即墨疑竇不安之際，她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p>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位輪廓分明的男子臉上帶著遲疑不決的表情走了進來。他的后腳剛跨進門就站住不動了。他用不安的眼神望著病人，好像在征詢她的意見，問她他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卜胥對這位男子的描述十分貼切。他走進來，真的就像溫暖的陽光撲面而來。即墨用溫柔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位貿(mào)然前來的男子，說不出為什么，她覺得這位男子的身上帶有范朋克身上的某種氣息，那是一種憂郁的氣息，高貴而不落俗套。但在這位男子的高貴中卻暗藏著一絲不可名狀的邪氣，既吸引人，又逼迫人。他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健美的體格一眼可辨。

　　“請坐吧。”為了便于溝通，即墨用英語說，并對他淡淡一笑。

　　匈牙利男子猶豫了一下，然后朝卜胥坐過的那把椅子走去。坐下后，他并沒有立即開口說話，而是用揣度的目光看著即墨，仿佛在猜測她的心思似的。

　　“我們認識?！彼K于開始說話了。操著一口匈牙利語口音，但說得卻是流利的英文。

　　“是的，我們認識，”即墨微笑著故意說，“那會兒你是范朋克的男友，有時會去我們班里坐一會兒。”

　　薩博突然臉紅了，英俊的臉上顯出窘態(tài)。這個以演戲為生的演員此刻卻不會表演了。他看起來是那么局促不安，這簡直為他那國際影星的身份丟盡了臉面。

　　“范朋克愛的是你，并不是我?！彼蝗徽f，激動得面紅耳赤，語氣很不穩(wěn)定，“盡管我深愛著他。我承認，我假戲真做，這是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你無法相信，當我們解除合同時，我已經(jīng)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伤钡浆F(xiàn)在也不知道，正如你始終不知道他有多愛你，為你做了多少傻事?！?p>　　“這話又該從何說起呢？”即墨大惑不解地問。

　　“范朋克找上門讓我演他的男友，我一開始以為他大腦有毛病，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接近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他看得比他的生命都重要，而這個女人就是你。大學畢業(yè)前夕，他去日落大道找我結(jié)算我的酬金，在去的路上碰到一個在那一代轉(zhuǎn)悠的星探。星探被他獨特而英俊的外表所吸引，一路跟蹤他，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他拍了一組照片。這組照片在國際模壇引起極大轟動。你知道范朋克擁有迷人的猶如雕塑般的面孔，而且他氣質(zhì)高雅，天生具有王者風范，命中注定就該當個超模。但經(jīng)紀人找他簽約時，他竟然婉言謝絕了。他說這一生他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一個女人活著，而這個女人依舊是你。大學畢業(yè)后他銷聲匿跡，七年來我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一個星期前我才在慈善晚會上突然見到他。當時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拒絕經(jīng)紀人，就是為了追隨你。而你也的確就站在他的身邊，面帶優(yōu)雅從容的微笑，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我以為你們結(jié)婚了。但后來又突然冒出一個年輕人，他怒氣沖沖、莫名其妙地打了范朋克一拳，攪亂了舞會現(xiàn)場。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事情一定另有隱情?！?p>　　即墨越聽越迷惑，因為她當時暈倒了，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復雜的插曲，她不知道范朋克被人打了，也不知道匈牙利男子提到的這個年輕人是誰。但她雖心下疑惑，卻并沒有打斷薩博的話，而是仍舊耐心地傾聽著。但是薩博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一樣捅到了她的心窩，她覺得痛苦。范朋克的行為讓她痛苦。

　　“今天上午我見了范朋克一面，在舞會上我們已經(jīng)打過照面且留了聯(lián)系方式。

　　‘那個令你魂牽夢繞的女人你娶回家了嗎？’我明知故問，只是為了引出話題。

　　‘我要回美國了，B?薩博，’他叉開話題，用充滿愁苦的聲音說，‘沒想到我要走了，你卻來了。恭喜你啊，終于在影視界站穩(wěn)腳跟了。所有人的付出和堅持似乎都有回報，唯有我不行?！f著，他深深地絕望地嘆了口氣。

　　我第一次見范朋克時他是個玩世不恭的青年，但今天上午我看到的卻是個憂郁多愁的男人。你知道嗎？他完全變了，變得我都有點不認識他了。你從內(nèi)到外把這個男人改變得面目全非，你不僅偷走了他的靈魂，而且還蝕刻了他那天神般的眉宇，使他看起來愁容滿面。我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因為一個女人如此頹廢消沉過。我不禁要問，你究竟對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沒做?！奔茨灸艿貫樽约恨q白。

　　“這就是你令他痛苦的原因。你知道他為什么在愛了你十多年，今天突然要離開嗎？”薩博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在等待，他想讓這個女人接話，以便探出她的真心，但即墨沉默不語。薩博突然感同身受到范朋克的無奈和絕望，就像卜胥為范朋克感到心寒一樣，此刻薩博也為這個可憐的男人感到心酸。于是，他用慍怒的語氣緊接著說道，“因為他已經(jīng)痛苦地意識到，他愛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塊頑石。石頭怎么可能會有感情呢？所以他決定放棄這塊無情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