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胥最終還是沒有說動范朋克。這個男人幾年來從未產(chǎn)生過要離開那個女人的念頭,然而當他決定離開她時,也是君子一言,任誰也挽留不住。他去意已決,就像他當初決定追隨她一樣堅定。
很難說得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范朋克要離開他生活了七年的中國,離開這個他不露神色愛了多年的女人。由于他深深地愛著那個女人,出于愛屋及烏,七年來他也深深地愛上了中國。他喜歡吃中國菜,學會了包餃子,還崇尚中國人的風俗習慣,像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一樣歡天喜地、張燈結(jié)彩地慶賀新春,在中秋節(jié)吃月餅貢月亮,在端午節(jié)吃粽子,在元宵節(jié)煮元宵。在即墨的影響下,這個美國人已經(jīng)被中國化了。他不是沒有想過以后在中國定居,假如即墨愿意嫁給他,他會毫不遲疑地移民到中國,甚至愿意改變國籍。但那個女人太固執(zhí),固執(zhí)到令他不寒而栗。不知道他究竟是被她的冷漠震懾到了,還是完全傷透了心,總之這個男人最后屈服了。他屈服在了她個性的淫威下,也屈服在了命運女神的權(quán)杖下。他自認為對那個女人他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他再也想不出一條通往她的世界的路了。在單戀這片廣袤的荒原里,他離他的目的地越來越遠,他迷失了。
范朋克離開當日的晚上八點,即墨的病房走進去一個人。當時病人正在安睡,房間里的燈是關(guān)著的。屋里漆黑一片。來人推開門走進來,雖然這人的動作極輕,但還是驚擾了病人,她醒了。借著從門縫溜進來的燈光,病人注意到這是個男人的輪廓,體型又高又瘦,腿又長又直。
“你是誰?”病人問。
“護工?!眮砣藧灺晲灇獾鼗卮稹?p> “誰叫你來的?”
“卜胥,卜先生?!眮砣擞值吐曊f。
“把燈打開?!辈∪嗣畹?。
來人站在門口默不作聲,一動不動。被他進來時推開的門這時完全關(guān)上了,屋里又暗了下來。躺在床上的人和站在門口的人誰也看不到誰的輪廓了。他們只知道彼此的存在,也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他們隔著黑暗對望著,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騷塞,是你嗎?”突然,病人微弱的聲音遲疑地打破了沉默。
“是我?!眮砣嘶卮稹?p> “把燈打開?!奔茨终f。
這次騷塞沒有不聽話,他走到床頭跟前,打開了燈。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也使他們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無法一下子適應(yīng)光線的刺激。但在不適應(yīng)的初期,他們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對方。在即墨的眼里,騷塞依然是那副靦腆害羞的樣子,只是表情看起來比以前嚴肅多了;在騷塞的眼里,即墨瘦了,顴骨突出,眼睛深陷,臉色蒼白。但瘦削使她的臉部線條更明朗,看起來更美了。
“這是你的新工作嗎?”即墨坐起來,把兩個枕頭墊在腰部,背靠著床頭,饒有興致地問。不否認,看到騷塞她凄涼的心頭莫名其妙地流過一股暖流。
“什么新工作?”
“護工?!?p> 騷塞低下了頭?!安废壬屛襾碚疹櫮?,我就來了。”他盯著自己的腳尖說。他沒說實話。當他得知那個美國人離開后,即墨需要人照顧,他就主動提出要求照顧她。卜胥當然立刻同意了。有騷塞照顧即墨他也放心。
即墨露出一絲淺笑。連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這絲久違的笑容究竟代表什么,意味著什么。說不出為什么,她看到這個羞怯的男孩心里就感到溫暖。就仿佛他是普照大地的太陽似的。
“在你住院的這幾日,我想把宇宙良心和世界靈魂接到我那里,也就是卜先生的家里。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住在一起。卜先生也同意了。這樣照顧它們也方便?!彬}塞抬起頭,看著即墨蒼白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卜胥對狗毛過敏,”即墨回答,“你把它們接過去會給他造成不便。騷塞你看這樣行嗎?我不在的這幾日你就先住到我那里,等我出院你再回到卜胥那里。麻煩你了,請你一定要好好對待世界靈魂和宇宙良心。貓食和狗糧都放在儲物間。宇宙良心有貪食的習慣,但它消化功能一般,每次不能喂得太多;世界靈魂有早晨散步的習慣,你早晨起床就把它放到庭院里讓它跑一跑,不然它會長胖的。”
即墨一一安頓,騷塞頻頻點頭。
“對了,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范朋克,他比較了解它們?!奔茨S后又補充道。
“你是說那個外國人嗎?”
“對?!?p> “他走了?!?p> “他走了,”即墨不自覺地重復道,與此同時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他走了是什么意思?”
“他離開中國了,六點的飛機?!彬}塞心平氣和地回答,但心里卻樂開了花,他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回來。愛情會讓人變得十分自私,也變得十分冷酷,這是真的。這個被愛神眷顧的大男孩僅僅幾天的時間其變化之大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八F(xiàn)在在天空飛的呢?!弊詈螅钟美淅涞恼Z氣補了一句。
騷塞注意到即墨的臉色比先前更白了,她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騷塞感覺到那個男人在這個女人心目中的分量不輕。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他攥緊了拳頭,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
“你確定他真的走了?”好像不相信似的,即墨又問了一遍。
“確定?!彬}塞用無比肯定的語氣回答,“我和卜先生去機場為他送得行?!?p> 即墨沉默了。她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緊握在一起的消瘦的手指,與其說是陷入深思中,不如說是陷入憂慮中。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她對范朋克多么殘酷,她戳傷了他的那顆柔情似水的心。如若不是太過傷心絕望,他絕對不會不辭而別。突然,她想起薩克雷在《名利場》中描述女人的一段話,他說女人是天生的膽小鬼和暴君,那些對女人傷害最厲害的男人,往往能受到她們最仁慈的寬恕;反之,那些在她們面前顯得謙卑馴服的男人,卻往往得到她們非常專制暴虐的對待。
“難道我也是這種女人?”她不禁在心里這樣拷問起自己的良心來了,“這么的沒有理性,這么的不知好歹?我并不是個傻瓜,也并不遲鈍木訥,范朋克的心意我不是感覺不到。說到底他有什么錯呢?向女人求婚難道不是獨身男人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嗎?是的,這的確是他的權(quán)利,可他錯就錯在不該向我求婚。即便如此,我為什么像魔鬼附體一般要那樣對待他呢?我可以拒絕他的求婚,可我為什么不能語氣委婉一點,心情平和一點呢?”
卜胥說得一點沒錯。即墨偏執(zhí)的性格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也使她自己陷入到痛苦的處境中。在骨子里她是個善良的人,那顆琥珀般透明的女人心比誰都柔軟溫存,因此難免要自責。負疚感時不時挑釁她的冷酷無情,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注定一生都要活在自我造就的矛盾中。有多少人因為那無法擺脫的該死的性格把自己囚禁在一所無形的監(jiān)牢里,一生苦苦地掙扎,卻始終猶如困獸猶斗,除了疲憊不堪,就只剩下精疲力竭了。
性格的培養(yǎng)基是家庭環(huán)境,而營養(yǎng)液卻是社會環(huán)境。對一個剛剛誕生的渺小嬰兒來說,培養(yǎng)基不是他能自主選擇的;對于一個成長中的人來說,營養(yǎng)液也不是他的意志能夠左右的。生而為人,對于塑造自己的一切因素他似乎什么都不能決定。社會就像個捏泥人兒的工匠,而剛出生的孩子就像一團沒有形狀的泥。這位向來不負責任的工匠手把這團泥揉捏成什么樣,其最后就變成什么樣。這便是人的無力感。生命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動的,于是可悲的自殺行為成為生命唯一的一種主動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