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白霜蓋住華麗的宮檐，凜冽的寒風(fēng)中，深深宮邸依舊耀眼奪目，像是有意在蔑視這寒冬。

　　華陽實(shí)際上并沒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應(yīng)阻止趙姬見公子扶蘇，她原以為趙姬會乖乖的留在雍城，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回來了，還假意在自己宮門前請罪，稱自己疏于宮務(wù)，讓華陽操心費(fèi)力，未能安享遐福，一沒有做好兒媳侍奉盡孝盡，二沒有做好太后管轄后宮。

　　趙姬表面上請罪，但她的說辭，字字句句都是在暗諷華陽貪戀權(quán)勢，獨(dú)攬宮務(wù)朝政大權(quán)。

　　華陽也沒有想到趙姬的第一次反抗便這么激烈，輕視的敵人的下場就是會面對不可預(yù)料的困境。

　　初寧進(jìn)入內(nèi)殿時(shí)，華陽正和云容一起陪著扶蘇玩耍。屋內(nèi)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隔絕了外頭的數(shù)九寒天和。

　　華陽一面逗著扶蘇，一面問道：“你瞧見外頭的情景了？”

　　初寧道：“瞧見了，外頭冷得厲害，像是要下雪了。我想著趙太后跪久了傷身，便自作主張，幫她去請了呂相邦這個(gè)救兵?！?p>　　華陽問道：“你確定呂不韋會來？”

　　初寧道：“趙太后此番動靜，不過是想要大王在她與您之間做個(gè)抉擇。趙太后一時(shí)糊涂，相邦卻不會糊涂的。趙太后既然請罪，祖太后也可順勢而為，稱趙太后是因?yàn)樯眢w不佳，才會疏于宮務(wù)，既然她身體不佳，那不如早日還政于大王，到那時(shí)，大王自然會站在我們這邊。相邦必然會想明白這其中厲害，想來他們相識一場，必定會勸太后迷途知返的?！?p>　　華陽看著初寧，囅然而笑：“那好，想來一會大王也該來了，這場好戲有得看了?！?p>　　颼颼寒風(fēng)夾雜著些許細(xì)微的雪花，肆虐地襲擊著整個(gè)咸陽，不帶一絲憐憫。

　　呂不韋從隨從那里聽聞此事，思慮片刻后還是決定去見趙姬。他匆匆趕到華陽宮門口，跪在寒風(fēng)中的趙姬已經(jīng)被凍得容顏蒼白瑟瑟發(fā)抖，如此情景，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疼起來。

　　呂不韋走到趙姬面前，行禮道：“太后百算千慮才走到今日，而今何苦如此作踐自己？”

　　趙姬并不看他，輕笑道：“相邦一直斡旋乾坤，而今怎不與我避嫌了？”

　　呂不韋道：“太后與祖太后之間的矛盾并非家事，而是國事，臣身為秦國的相邦自然要以國事為重?！?p>　　趙姬冷笑道：“你心中永遠(yuǎn)只有國事?！?p>　　“太后把家事牽扯進(jìn)國事，實(shí)在糊涂?！眳尾豁f低聲道：“一直以來你依仗的是大王尚未成年，故而委政于你?？涩F(xiàn)在，大王早已成年，本該我們還政于他的！原因成蛟之事，華陽便記恨著我們。今日，你主動挑起爭端，華陽必定拉攏大王，召集宗室為大王加冠，讓你還政于他。做實(shí)你把持朝政，疏于宮務(wù)的罪名。你們母子之間本就因?yàn)槲覀饲榉?，若華陽再從中挑撥，讓你再度失信于大王，日后才是真的沒有了依仗。且你再仔細(xì)想一想，華陽何時(shí)認(rèn)過輸？她與我們不同，她有秦國宗室、楚國王室給她撐腰。大王不比你糊涂，他是絕不會輕易和她們撕破臉的！”

　　趙姬望著呂不韋的雙眸漸漸閃起寒冷的銀光，她苦笑，自己無權(quán)無勢走到今日，全是靠著眼前這個(gè)男人的指引?？蔁o論何時(shí)，他都是這么的理智。男人為什么都是理智到絕情？

　　漫天飛雪中，隱約飄來梅花淡淡的芬芳。趙姬忽然想起了異人，只有異人不是這般絕情，他臨終前仍叮囑自己，若沒有萬全的把握，不要與華陽起沖突，自保最重要。

　　兩人僵持時(shí)，身后響起寺人的通稟：“大王到。”

　　話語剛落，嬴政的車架便來到華陽宮門口，

　　呂不韋趕緊后退一步，向從車架上下來的嬴政行禮。

　　嬴政頷首施禮：“免?！彼叩节w姬面前，沉聲問道：“王祖母責(zé)罰母后在此思過？”

　　趙姬催淚道：“祖太后并沒有責(zé)罰，但確是我做得不夠好，祖太后才不讓我見扶蘇。只要能讓我見到扶蘇，讓我做什么我的都愿意。”

　　嬴政微微皺眉：“王祖母既沒有怪罪于母后，母后這是何故？不分輕重平白傷了自己的身體與顏面。”他瞥了一眼趙姬身后的嫪?dú)保骸斑€不快扶母后回去休養(yǎng)？”

　　趙姬不肯起身：“我只是想見一見自己的孫兒！”

　　嫪?dú)惫淼溃骸疤笕找顾寄畲笸跫肮?，顧不上自己的身體…”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呂不韋呵斥:“太后顧不上乃是爾等疏忽的緣故！”

　　嫪?dú)斌E然愣住，他一念驚覺，如今他雖是人前高高在上的長信侯，可這里的人依舊沒有把他放在眼里。在他們看來，自己仍然只是一個(gè)微不足道的宦官。

　　或者，從來都只是一個(gè)微不足道的宦官。

　　嫪?dú)睗M腹憤恨，正欲辯駁，緊閉的宮門忽然緩緩打開，響起沉悶宏遠(yuǎn)的聲音。

　　須臾，初寧嬌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她帶著恬淡的笑意，恭謹(jǐn)行禮后道：“祖太后請大家進(jìn)殿敘話。”

　　兩人心里本都堵著氣，可多日未見后忽然見上面，心中那怨氣竟莫名就消了大半。嬴政原本難看的臉色不由自主松弛了幾分。

　　初寧走到趙姬身邊，伸手欲扶起她。

　　趙姬問道：“我的孫兒在哪里？”

　　初寧道：“公子在華陽宮里好生養(yǎng)著，只要太后身體康健了，自然能見著?！闭f著，她抬頭望了一眼嬴政，“這外頭天寒地凍，太后要是再把身子凍壞了，那可如何是好？”

　　嬴政自是不想都僵住這里的，于是他幫著初寧扶起趙姬：“母后應(yīng)當(dāng)以身體為重，您的孫兒哪有見不著的道理呢？母后不必太過焦急?！?p>　　如此，趙姬在嬴政和初寧的攙扶下，緩步走入華陽宮。

　　殿內(nèi)生著暖如陽春的炭火，華陽一如既往的從容，她只需端坐于殿中，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氣勢便已使得眾人感覺墜落于冰湖里的壓迫。

　　眾人正欲行禮，華陽道：“免了罷！否則有人又有得戲做了！都坐下吧?！?p>　　趙姬含淚道：“兒臣無意叨擾母后，只是思念骨肉情切，還望母后體諒，讓兒臣見一見我的孫兒！”

　　華陽臉上浮起極其冷漠的笑容：“你久病未愈，要是讓你過了病氣給扶蘇可怎么辦？余也是為大局作想，大王你說呢？”

　　初寧本也不想這樣的局面，她實(shí)不想嬴政面對這樣兩難的選擇，她也害怕聽見嬴政做出那樣的選擇。

　　任何裂縫只要開始形成了，就沒有被湮沒的，只會越來越大，然后沉淀裂變。此刻是嬴政人生里關(guān)鍵性的一刻，但他并沒有思索很久，不過片刻的沉默，只聽他緩緩道：“王祖母所言極是。母后一直勞于朝政以致耽誤康健，王祖母是體諒母后，才不讓母后再為后宮事務(wù)擔(dān)憂?！?p>　　趙姬有些不敢相信，但她也很快反應(yīng)過來，果然如嫪?dú)彼裕约簝鹤拥男囊呀?jīng)全然被初寧給拐走了。不過趙姬也不是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她道：“是兒臣太過心急了，也確實(shí)不想讓母后再為繁重的宮務(wù)所累。如今，大王也長大了，也該立王后管理后宮，讓母后安享洪福。”她的目光從初寧臉上一閃而過：“云容已為大王生下長子，且她一向溫和有禮，端莊大方。我以為應(yīng)該立她為王后，替母后執(zhí)掌內(nèi)事。

　　初寧暗暗一驚，從前趙姬分明是想大王娶自己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對于趙姬來說，無論是云容，還是自己，都不過只是一個(gè)同楚國聯(lián)姻的對象，本質(zhì)上沒有分別。

　　華陽的笑意微微一滯，她一眼識破趙姬的計(jì)策。趙姬無非是覺得云容軟弱可欺，才讓她做王后。云容是不適合做王后，但華陽也有自信，她能將云容調(diào)教出來，且自己身邊的人將來也能輔佐云容。

　　何況扶蘇還在自己手里，這才是最重要的。

　　華陽頷首道：“你這個(gè)提議甚好，云容是個(gè)好孩子，大王若是愿意，余自然是同意的。”

　　竟然有寒風(fēng)猛然灌進(jìn)，初寧覺得從頭到腳都被冰冷包圍，她垂下眼眸，避開嬴政的目光，不想去琢磨此刻嬴政看著自己的是何種眼神。

　　其實(shí)是和剛才差不多短暫靜默，但初寧卻感覺漫長得像過了一年四季，花兒無聲地開了，又悄悄地謝了。

　　直到聽見嬴政的聲音：“寡人還未想好?！背鯇幉啪忂^勁來，也是在這時(shí)，她才清醒過來，原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自己都是想站在嬴政身邊的，即使已經(jīng)回不去曾經(jīng)那樣的過往。

　　嬴政道：“且寡人還未加冠，用不著考慮這些事情?！?p>　　華陽會意，搖首道：“大王已經(jīng)成年，加冠是近在眼前的事，結(jié)婚立后更是大事，必得早些打算?！?p>　　嬴政笑道：“但憑王祖母安排?！?p>　　趙姬聽嬴政這樣說，差點(diǎn)暈過去，幸好嫪?dú)狈€(wěn)穩(wěn)扶住她。她隔著朦朧淚眼瞧著自己兒子的背影，忽然感覺只是一個(gè)陌生人站在自己眼前。但她也不算是一敗涂地，來日方長，趙姬在心里暗暗計(jì)較，華陽總歸是要走在自己前頭的，只要王后不是嬴政的心上人，那就都還好對付。

　　早朝的時(shí)辰不好耽擱，眾人省了寒暄，各自歸位。趙姬本想交代嬴政幾句，無奈初寧一直把她送上了車架，她不好言明，只得說：“云容哪里不好？還為你生了長子。若不立她為后，豈不是辜負(fù)？”說著，她緊緊握了握初寧攙著自己的手，著意道：“初寧，你說是不是？你自幼與大王一起長大，情同兄妹，可得好好勸他一勸?！?p>　　五味陳雜之際，初寧也疑惑趙姬似乎忽然對自己充滿敵意。按理說，云容也是祖太后的人，趙姬應(yīng)該是都不喜歡的，可為何她會同意嬴政立云容為后呢？

　　初寧嘴角微揚(yáng)：“大王是不能辜負(fù)云容姐姐，可是大王的終身大事，哪里有我插嘴的地方呢？”

　　嬴政對著初寧委屈抱怨的眼神，心中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終是忍住了，淡淡道：“兒臣自有打算，母后放心?！?p>　　趙姬凝神嬴政良久，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分別嬴政的內(nèi)心，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上車架，回身與呂不韋目光交匯之時(shí)，也感覺疏淡惶然，難道自己已經(jīng)和咸陽格格不入了？她想了想，或許這自己的錯(cuò)覺，她告訴自己，現(xiàn)在回雍城只是為了從長計(jì)議，她已經(jīng)走到這般地步了，一定要回來，全部都搶回來。

　　就像當(dāng)年從趙國回到秦國一樣，可是好像又不一樣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全心全意等待自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