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中國的土地，羅大槐的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回家！回家！一路奔波終于望見家鄉(xiāng)的輪廓，望見村頭歡鬧的人群，望見揮舞著紅綢扭著大秧歌的小美姐，望見牽著女兒抱著兒子的英子。馬車還沒停穩(wěn)便跳下車，大踏步上前一把將英子和孩子攬?jiān)趹牙?，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回來了，英子，我回家了。”
英子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迎接丈夫的歸來，伏在羅大槐的肩頭上，自責(zé)地哭訴：“大槐，我沒有照看好娘?！币荒陙淼乃寄?、擔(dān)憂、祈盼都在這一刻盡情地釋放出來。
羅大槐一手抱起燕子一手抱過抗美，輕聲地安慰英子：“我聽杏兒說過了，這不怪你，你做得很好?！蹦抗馑南滤褜ぶ?。在區(qū)里羅杏告訴他，幸虧嫂子遇事果斷，加上小美姐的精心護(hù)理，娘才撿回了一條命。
追尋著羅大槐的目光，劉小美擠過人群走到近前，只叫了一聲“大槐”便轉(zhuǎn)身抹開了眼淚，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這個從小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終究沒有忽視她的存在。
羅大槐的眼前閃過樸金英的身影，他當(dāng)著眾人大聲說：“謝謝你小美姐，我欠著你一份恩情?！?p> 歡樂的人群簇?fù)碇桨矚w來的親人一同進(jìn)村，孩子們歡騰跳躍著紛紛爬上馬車并排坐好，對于他們而言，能坐上這幾輛上過戰(zhàn)場的馬車是無比自豪和快樂的。
羅大槐在英子和劉小美的陪伴下回到家里，跪在娘的面前痛斥自己的不孝。大槐娘顫抖著手費(fèi)力地指著英子和劉小美，一字一句地告誡兒子：“沒有她倆，你見不到娘了，你這輩子都欠著她倆的?！?p> 英子和劉小美聯(lián)手搟了面條為羅大槐接風(fēng)洗塵，喜氣洋洋地吃了飯，圍坐在大槐娘的身邊聽羅大槐講述在朝鮮的經(jīng)歷和見聞。羅大槐深知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自然也講到了樸金英，只是隱去了諸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細(xì)節(jié)。劉小美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大槐娘連打哈欠才帶著長河落寞地離開，回到自己半年多沒有居住沒有人氣的家中，獨(dú)自咀嚼著孤單凄冷的滋味，心底發(fā)出一聲聲的哀嘆：男人依舊是人家的男人，自己只有看熱鬧的份兒。
劉小美前腳剛走，大槐娘便說困了要睡覺，以后有的是時間嘮，哄著燕子跟她睡在外屋。燕子不肯，爸爸剛回家還沒有親熱夠，她要睡在爸爸媽媽的身邊。大槐娘朝英子擠擠眼睛說：“你媽今晚要收租子，你一攪和她就收不成了。”
燕子好奇地問英子：“媽，啥是租子？”
英子無言以答，暗地里擰了羅大槐一把。大槐娘說：“燕子聽話，今晚你跟奶奶睡，奶奶給你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你就知道啥是租子了?！?p> 被婆婆說到心坎上，英子又羞又喜，只覺得婆婆好不善解人意，起身把酣睡的抗美抱到里屋，把燕子的被褥抱到外屋，扭頭進(jìn)了里屋吹熄了油燈就再也不出來。
羅大槐耐著性子把燕子哄睡，躡手躡腳進(jìn)了里屋，沒脫衣服便撲到英子的身上。
久別勝新婚，纏綿過后英子心滿意足地躺在羅大槐的懷里，喃喃細(xì)語：“你走后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以后咱再也不分開了?！?p> 羅大槐撫摸著英子說：“不分開了，看把英子累的，都瘦成啥樣了?！?p> 英子抬起頭來說：“幸虧有小美姐，沒有小美姐幫忙，兩個孩子一個老人我根本照顧不過來。以后你別再對小美姐亂吼亂叫了?！?p> 羅大槐略有所思地說：“以后咱把小美姐當(dāng)成親姐姐就是了，你多用點(diǎn)心，替小美姐找個好人家?！?p> 數(shù)日后兩個人才恢復(fù)了正常，羅大槐主動睡到外屋，照顧娘的夜間起居，分擔(dān)了英子身上的壓力，日子又走上了正軌。
不久，羅大槐擔(dān)任了村支書，因?yàn)楣ぷ鞯年P(guān)系，家里家外跟劉小美共同的話題便多了起來，英子常常插不上嘴，對待劉小美的態(tài)度較之以前有了明顯的改變。劉小美一有時間仍然過來幫著照顧大槐娘，陪大槐娘說說話，來去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隨便自由，如同半個女主人。
英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個孩子和婆婆身上，很少參加集體勞動，對羅大槐和劉小美在外面的情況一概不知。對于兩家越走越近越走越熱乎的實(shí)際情況，她覺得能維持現(xiàn)狀也是一種穩(wěn)妥的無奈選擇，畢竟自己是個外族女子，沒有任何依靠也沒有人為自己撐腰，連最厚道的婆婆都勸自己能讓就多讓一些，自己還能指望誰？
羅大槐從朝鮮回來后對她比以前更體貼更關(guān)心，這反而讓她起了疑心，咋能肯定不是心里有鬼覺得過意不去？眼下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jù)，但照此發(fā)展下去難免不會出事。劉小美自從擔(dān)任了婦女隊(duì)長，上門提親的人不斷，英子也替她張羅了幾個，都被她以種種理由給拒絕了。她到底是個啥心思？難道想從自己這里分一杯羹？理性一點(diǎn)想，劉小美分擔(dān)了自己生活上的壓力，讓她從大槐身上獲取一點(diǎn)點(diǎn)精神上或肉體上的慰藉也未嘗不可，睜只眼閉只眼，關(guān)系鬧僵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她不相信劉小美會一輩子不嫁人，為了以后的生活目標(biāo)，能忍就忍一忍吧。
完全是出于功利的動機(jī)與目的去考慮對待三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英子自以為處置得當(dāng)，其實(shí)她不懂得中國人頭腦中的政治觀念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即使有曖昧之心，羅大槐和劉小美也都不會拿得之不易的政治生命去冒險，除非昏了頭。
一場倒春寒猛烈襲來，北風(fēng)呼嘯了一整天，傍晚時分風(fēng)勢減弱卻下起了雪豆子，揚(yáng)揚(yáng)灑灑隨著風(fēng)勢橫掃而來，打得人臉生疼睜不開眼睛。吃過晚飯，劉小美穿上一件棉大衣要出門，羅大槐看見了問她干啥去。劉小美說有頭老母豬快下崽了，說不定就在今天夜里，飼養(yǎng)員要是不經(jīng)心，一窩小豬崽都會被凍死，一頭不剩，她不放心得去看看。養(yǎng)豬場是羅大槐一手抓的重點(diǎn)發(fā)展項(xiàng)目，已經(jīng)繁育了二十多頭豬，一窩小豬崽少則六七頭，多則十幾頭，自然馬虎不得，他也穿上棉大衣跟劉小美一同走出家門。
英子坐在油燈下做針線活，開春燕子就要上育紅班了，她用一塊碎花布給女兒縫了一個書包，正往書包上繡一個紅色五角星。繡活兒本應(yīng)在白天干，她在等羅大槐回家，順手給自己找點(diǎn)營生。大槐不論多晚回家她都要等，男人不回家她不會獨(dú)自睡覺——這是多年來的習(xí)慣，也是從她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傳統(tǒng)。
成親后她跟婆婆學(xué)會了繡花這門手藝，手法嫻熟，光線暗點(diǎn)也不受多大影響，眼睛感到累了便抬頭看看身邊熟睡的一雙兒女，恬靜的臉上蕩漾著欣慰的笑容。兒女是她未來的希望，她愿為他們付出一切。很多人都說她太嬌慣孩子，舍不得打罵還盡可能地滿足孩子們所有的愿望，有點(diǎn)太離譜了，她卻不以為然。
她深深思念著不知生死的母親，有時也怨恨父母把她帶到中國又拋棄在異國他鄉(xiāng)，深知失去母愛的孩子就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隨風(fēng)飄蕩不知家在何方。她把對母愛的渴望所衍生出來的更深一層的母愛，全部傾注到一對兒女身上，暗自發(fā)誓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拋棄他們。若不是婆婆有病需要人照顧，她還想多生幾個孩子，孩子越多她在這個家中的地位越牢靠。
夜深了，油燈里的油快熬干了，燈光昏暗，英子的眼睛也有些花，她放下針線，側(cè)耳傾聽屋外的動靜。雪似乎還在下，雪豆子打在窗戶上沙沙地響，木板院門被風(fēng)刮得咣里咣當(dāng)?shù)?，而那個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卻一直沒有響起。英子有些坐不住了，兩個人當(dāng)著自己的面一同出去，大半夜了還不回來，這是沒把自己放在眼里。若是背著自己也就算了，眼不見心不煩，明目張膽的也太過分了。她給燕子和抗美掖緊被子，圍上圍巾吹熄油燈摸黑往外走，走到外屋被大槐娘喊住了，問她黑燈瞎火的去干啥。
英子停頓了片刻才說：“大槐和小美姐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去找找他倆，看看他倆到底在干啥?！?p> 大槐娘拍拍炕席說：“聽娘一句勸，你老實(shí)在家呆著，照看好兩個孩子，天塌下來有娘替你頂著。實(shí)在睡不著，上炕陪娘說說話?！?p> 婆婆虛弱的語調(diào)中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英子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心里一下子踏實(shí)了許多。她伸手想點(diǎn)亮油燈，大槐娘說摸黑好說話。她摸黑爬上炕，給婆婆翻了一下身，坐下來把兩條腿伸進(jìn)婆婆的被窩里。
大槐娘問道：“英子，你跟大槐成親前有沒有相好的？”
英子說：“有，在逃亡的路上為了保護(hù)我，被蘇聯(lián)老毛子打死了。”
大槐娘說：“你忘不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對不對？”
英子說：“除非我死了?！?p> 黑暗中，大槐娘的娓娓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女人還不都一樣，喜歡上一個男人，甭管成沒成親，心里總是舍不得放不下。我自己的兒子我最清楚，小美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倆都不是偷偷摸摸的人。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定了娃娃親后，小美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羅家的媳婦，像個大姐姐似的守護(hù)著大槐，還偷偷地叫過我娘。中國女人從小就懂得從一而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要不是她爹悔婚故意給大槐出難題，大槐一氣之下斷了這門親，他倆早在遇見你之前就成了親。大槐也是倔，太剛強(qiáng)了，那時他才十六歲，論起來只是個半大的孩子，為了我和他的弟弟妹妹，他把自己給豁出去了。他哪里舍得小美，跑到山上哭了一整天，過后拼命地干活，幾天不說一句話，老東家于世順看著都覺得心疼。小美在家尋死覓活，哭鬧不成又要抹脖子上吊，鬧騰夠了還得嫁給老頭子。人犟犟不過命，你說說看，他倆誰能忘了誰？”
英子默然不語。雖然以前也知道一些他倆的過往，這些細(xì)節(jié)還是深深地觸動了她：大概這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吧！兩不相忘又能怎樣？難道還是讓自己做出一些讓步？
見英子不吭聲，大槐娘輕聲笑了笑：“女人一較勁就變傻。你跟大槐成親前我找人給你倆看過相算過命，大槐是木命，你是水命，小美是火命。水能載木，先生說你有旺夫相，你倆這輩子都是夫妻恩愛啥啥和鳴的。你倆成親快九整年了，沒紅過臉沒打過架，一雙兒女稱心如意，日子越過越興旺，你沒看出來大槐以家為重？小美也清楚她沒指望，嫁不嫁人是她自己的事兒，她跟咱家往來親近說到根上是想多沾點(diǎn)人氣，她一個人拉扯孩子太冷清了。你要是整天疑神疑鬼家里就不安生，大槐就會厭煩你，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兒?！?p> 英子突然來了興致，大膽地問婆婆：“娘，你年輕時有沒有相好的？”
大槐娘輕嘆了一聲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提它干嘛？英子，說你的事咋扯到我身上來了？你這個當(dāng)媳婦的還想揭婆婆的老底，不給婆婆留張老臉是不是？”
“不是的，娘，我只是好奇?！庇⒆与y為情地笑著。婆婆的一番話像一縷陽光照射進(jìn)她的心里，那個灰暗的角落里亮堂了起來。她暗自佩服婆婆，癱在炕上一動不能動，心里卻跟明鏡似的。她說：“我還是應(yīng)該跑一趟，給他倆送些吃的去?！?p> 大槐娘說的沒錯，劉小美跟羅家來往密切，既有以往的感情基礎(chǔ)，也有對一個健全熱鬧的大家庭的渴望，更有一個曾經(jīng)當(dāng)過地主婆的單身女人出于自我保護(hù)的謀算。正因?yàn)樗睦镅b著羅大槐，羅大槐擔(dān)任村支書后，她更不會為了茍且之事而毀了羅大槐和自己的前程。
此時，在養(yǎng)豬場旁飼養(yǎng)員居住的小房子里，羅大槐正同劉小美進(jìn)行一場簡短而嚴(yán)肅的對話。劉小美坐在火炕上取暖，羅大槐帶著一股寒氣走進(jìn)來，順手往炕洞里添了幾根柴禾。老母豬下了十一頭豬崽，羅大槐好不高興，擔(dān)心天氣太冷凍壞了豬崽，在豬圈里生了一堆火，三個人輪流前去照看。這一晚誰都別想睡個安穩(wěn)覺，飼養(yǎng)員剛剛?cè)ヌ鎿Q他，讓他回屋打個盹。他蹲在炕洞前烤火，昏昏欲睡。
劉小美見羅大槐并沒有上炕的意思，便下了炕說：“白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再熬夜誰都受不了，你到炕上瞇一會。你怕人說閑話，我躲開就是了。”
羅大槐突兀地問道：“小美姐，你真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
劉小美坐在炕沿上平靜地說：“有不少人問過我這件事，我給過不同的答復(fù)。你是第一次問這話，我只跟你一人交個實(shí)底，因?yàn)槲夷抢项^子臨死前只信任你，他讓我遇到大事只跟你一個人商量，他相信只有你不會加害我們母子倆。老頭子生前待我不薄，把長河撫育成人是對他最好的報答，我絕不可能再給長河找個后爹。以前張羅著找男人都是幌子，那時你把我當(dāng)成仇人，我只能自己保護(hù)自己?！?p> 羅大槐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面有數(shù)了，即使忽略老東家的信任，他也會盡力維護(hù)她母子倆的周全。他讓劉小美回家去，不能整宿地把長河一人扔在家里。
劉小美苦笑了一下：“長河長大了，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我還得夾著尾巴做人，還得好好表現(xiàn)?！?p> 劉小美還是很明智的，政治運(yùn)動一個接著一個，稍不留神便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羅大槐理解劉小美的苦衷，也贊同她的做法，不再勉強(qiáng)她，只讓她回到炕上睡上一小覺。劉小美不肯，堅(jiān)持讓羅大槐好好休息。正互相推讓，外面?zhèn)鱽硖ぶe雪的腳步聲，劉小美趕緊上炕，羅大槐依舊蹲在炕洞前假裝烤火。
門開了，英子披著一身的雪走進(jìn)屋子，進(jìn)屋便嚷嚷：“這天好冷。”
羅大槐吃驚地站起身說：“你不在家好好睡覺，大半夜的跑這來干啥？”
英子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裹，放到炕上揭開說：“我怕你倆餓著，送點(diǎn)熱乎的地瓜來?！?p> 劉小美抓起一根地瓜便吃：“我還真餓了?！?p> 羅大槐用手拍打英子身上的雪，解釋說：“今晚我和小美姐都回不去，得守著小豬崽。”
英子說：“我猜到了，我把長河抱到咱屋里了，放心吧小美姐?！?p> 劉小美高興地說：“虧你想得周到，長河睡覺愛蹬被子，我擔(dān)心他凍著又脫不開身，心急火燎的?！?p> 英子說：“可不是嘛，我去看他時，他身上只蓋了半條被子。我得回去了，家里一個老人三個孩子，不敢扔得太久了?！闭f完推門就走。
羅大槐沖著英子的背影喊：“你小心點(diǎn)，路滑別摔著。”
風(fēng)仍在刮，雪豆子仍在下，打在身上刷刷地響，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積雪往家走，穩(wěn)健而從容。無邊的夜幕籠罩著沉睡的村莊，蟄伏于寒夜的世間萬物都在期待春天的萌動，呼嘯的風(fēng)中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感覺得到正和大地的律動一個節(jié)拍。一場寒流阻擋不住春天的腳步，她相信她的好日子就在這寒流過后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