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nèi),本就有些緊繃著的氣氛在一群人陸續(xù)走進來之后,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隨著押解瑞王的幾人退下之后,大殿正中央只余下狼狽的瑞王以及昏迷不醒的徹王二人。
值此之際,寧王冷眼旁觀著梁成帝的神態(tài),果然只見他正頗為關(guān)切地盯著癱倒在地的徹王其人。只是礙于還有一群臣子在場,不便直接表露出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梁成帝收斂神態(tài),恢復(fù)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嚴(yán),冷聲質(zhì)問。
單云單膝跪地,恭敬回應(yīng)道:“稟陛下,京郊動亂已平,北境亂黨無一生還?!?p> 他用詞言簡意賅,只是對瑞王與徹王二人的具體情況卻只字不提。
聞言,梁成帝并未直接表態(tài),反倒諱莫如深道:“驍騎將軍何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總不會想要獨善其身罷?!?p> 說這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瞥了眼燕嘯天所在的方向。老將軍不動如山,此時正合眼假寐,瞧著并沒有想要多做解釋的樣子。
單云答道:“陛下圣明,亂黨雖除,但將軍恐怕仍殘留余孽。故此派遣末將趕赴朝廷面圣,將軍此時正留在原處清掃搜查,務(wù)必確保京都平安無虞?!?p> 梁成帝道:“嗯,難為燕少將軍思謀深遠,處處替朕著想?!?p> 雖說這話是贊賞之意,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分明帶著些晦暗的意味。尤其是此時徹王雙腿血如泉涌,縱使已經(jīng)提前包扎,卻仍有血水止不住地汩汩流淌出來。
看在梁成帝眼中,實在并非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沒等他繼續(xù)說些什么,只聽見遠處一女子的厲聲傳來。
“放肆,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可是萬貴妃,誰敢阻攔娘娘,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紫宸殿外的寺人為難得很,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低著頭咬牙說道:“是是是,奴才怎會不認(rèn)得娘娘。只是大人說了,什么人都不能放進去,就算是......”
萬貴妃的貼身侍女月桂是個有些蠻橫的性子,聽他所言只覺得血氣上涌,沒好氣地質(zhì)問道:“就算是什么?你一個小小的寺人,也敢在娘娘面前逞威風(fēng)?便是你的主子汪直來了,也沒有他多嘴的份!”
她只以為里面許久沒有動靜,根本沒什么人在,哪里知道此時看似寂靜,實則讓人膽寒的紫宸殿正站滿了一個個大梁朝廷最位高權(quán)重之人。
月桂說話時氣焰囂張,一字一句都穿過宮門飄進汪直的耳中。
伴君如伴虎,可汪直身為梁成帝的貼身內(nèi)侍,能夠執(zhí)掌前朝大小事務(wù),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獲取這個疑心深重帝王的信任,心性絕非常人可比。
這小小的言辭又如何能夠撼動他?
故此汪直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甚至自始至終都掛著幾分笑意,不見半分惱怒。
梁成帝本就被今日這攤子突如其來的事情攪得頭疼,偏生這會子外面還在添亂,他本欲發(fā)怒,恰巧汪直見機行事地請旨道:“陛下,奴才去看看?!?p> 這倒正中下懷,梁成帝略微四下打量,外臣皇子都在,總不能為了這點子小事失了體面。
“嗯。”
他雖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只揮手之際又添了句“委屈你了?!?p> 這句話一來算是認(rèn)可汪直白日去東宮的一番奔波,帶來太子梁筠的法子的確如他所料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二來,自然是意指汪直不要和萬貴妃的下人一般見識,那些不成體統(tǒng)的話語切莫放在心里。畢竟日后自己多得是用得著他的地方,不必與那起子沒有眼力見的下人計較。
汪直內(nèi)心很清楚,天恩只是個形式,至于更深一層的這個“委屈”二字,自然是讓汪直不要怪罪萬貴妃。說到底,還是梁成帝對萬貴妃的偏袒。
他知道不管表面上看起來梁成帝對自己有多么器重信任,可尊卑有別,打心眼里自己也只是他的家奴而已。要在宮里生存下去,就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尤其不該心存幻想。
于是汪直忙道:“都是奴才應(yīng)該做的?!?p> 這看似一氣呵成的動作,看在寧王眼里卻是另一番景象。只消汪直眉眼的一個輕輕瞥動,他便瞧出幾分微妙。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雖說月桂是萬貴妃的婢女,可物似主人形。她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便是絲毫不將汪直放在眼里。那么就算不是萬貴妃授意,也起碼得到她的默許。
萬貴妃入宮年資并不短,照理說與不可能不了解汪直的脾性,可到底不像寧王對宮中每一個人的了解深厚。
汪直雖瞧著正直憨厚,從不多言多語,內(nèi)心卻極為細(xì)密,從不將情緒表露在外,甚至就連夢話都慎言。這樣的一個人,倘若懷恨在心,也絕不會宣之于口。只是沉默到了極致,便是最為強烈而致命的反擊。
唯一的破綻在于,人的眼神最難作假。他可以表面扮作若無其事,可無意之中流露出的絲毫情感,足以讓寧王捕捉到一個關(guān)鍵的信息:他與萬貴妃心有嫌隙。
汪直的出現(xiàn)出乎萬貴妃的預(yù)料,只是錯愕不過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很快她便轉(zhuǎn)換為懸而欲泣的模樣,帶著哭腔輕聲訴說道:“汪大人,還請通融通融,讓本宮進去看看。錚兒......不知道他現(xiàn)在傷勢如何,本宮這個為人母的,竟一概不知......”
月桂沒有萬貴妃這么沉得住氣,正對著汪直神態(tài)自若的視線,反倒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汪直不為所動地笑著說道:“娘娘何出此言,一切也都是陛下的意思,無謂讓奴才們?yōu)殡y。既然貴妃娘娘堅持,便請移步殿中,陛下正在里面候著。”
沒想到他竟這么好說話,萬貴妃準(zhǔn)備好的一番回應(yīng)都落了空。
隨著宮門大開,十?dāng)?shù)雙眼睛盯了過來,萬貴妃這才意識到紫宸殿中竟聚集了這么多人。
還沒來得及驚訝,她的視線便落在了滿臉血跡的徹王身上。
“錚兒!錚兒你怎么了!”
萬貴妃顧不得儀容儀態(tài),踉踉蹌蹌地沖到徹王面前,匆匆跪在地上,雙眼瞪得渾圓,難以置信地檢查著他的傷勢。可她的動作又極為小心,生怕自己那些繁瑣的華服與飾物觸碰到他一絲一毫。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此時的她才是真情流露的模樣。
她聲音顫抖而尖銳地問道:“是誰!是誰干的,是誰敢如此傷害徹王!”
誠然,萬貴妃所問的也正是梁成帝想要知道的,因此雖然知道她此時的方式欠妥,卻并沒有阻止,反而默許她的所作所為。
一旁的齊王倒是不易察覺地替燕云易松了一口氣,幸虧他此時不在場,恰恰能夠避免被迫與萬貴妃正面沖突。屬實難以想象要是讓萬貴妃知道是燕云易把徹王打成這樣,會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而依照他的性格,絕不會看在貴妃的頭銜有所退讓,到時候只怕橫生不知多少事端。
萬貴妃用有些瘋狂的態(tài)度四下問詢了一圈,一時之間沒有人膽敢回應(yīng)。
可她并未遲疑,反倒徑直走到燕嘯天面前,稍加平復(fù)情緒開口道:“既是陛下的旨意讓燕云易同行,徹王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卻不見蹤影,如何說得過去。事已至此,燕老將軍不會想要裝作一概不知吧?”
聞言,燕嘯天終于緩緩睜開雙眼。沒等到他說些什么,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肅殺與莊嚴(yán)之意,便已然教萬貴妃的氣勢矮了幾分。
他聲如洪鐘道:“原來是貴妃娘娘,失敬。下官年紀(jì)大了,一時不察竟睡了過去,未知娘娘有何指教?”
萬貴妃不知燕嘯天是真的年事已高,還是有意用一招以退為進隨意打發(fā)自己。她更是顧及榮遠侯的身份地位超然,不敢輕舉妄動。
趁著這個間隙,寧王適時地站出來解圍道:“皇兄,依臣弟所看,徹王傷勢甚重,還是盡早安排太醫(yī)診治為好。至于個中緣由,還是從長計議為好,如何?”
他看似瞇著眼滿是笑意地望著萬貴妃,可眼神之中并沒有半分諂媚或屈從。
無論如何,畢竟是性命重要,于是寧王在梁成帝的默許之下,示意汪直安排人盡快將徹王抬下去。后者會意,很快就有一眾寺人走上殿前。
萬貴妃關(guān)切道:“小心,小心些......”
月桂倒是忠心得很,寸步不離地守在徹王身邊,時不時還小聲責(zé)備幾句負(fù)責(zé)擔(dān)抬的寺人動作不知輕重,語氣甚是刻薄。
寧王有心注意到,汪直正冷眼望著她的一舉一動,連帶著偶然投向萬貴妃的神情都算不得親近。
“既然戰(zhàn)禍平息,如今天色已晚,不如今日暫且先行了結(jié),一切等到徹王傷勢好轉(zhuǎn)再議。未知皇兄意下如何?”
梁成帝雖并不十分情愿,但也知道茲事體大,絕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
“嗯,就依照你的意思?!?p> 依循平日里萬貴妃處處與人為善,從不發(fā)生爭執(zhí)口角的性格,本應(yīng)見好就收,尤其是梁成帝至今并未說出任何看似為徹王掙回公道的言辭。
可興許是眼前的梁錚實在傷勢慘重,那令人瞧著觸目驚心的雙腿恐怕是難以保全,萬貴妃竟沒有任何退意,反倒更顯咄咄逼人。
“寧王說得輕巧,從長計議......錚兒這一身傷痛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朝廷,為了大梁的安危!凡是求個明白,如今本宮只是想知道是誰將他傷成這樣,怎么就成了這么難的一件事情!”
她聲淚俱下的本事的確過人,分明是強硬的態(tài)度,卻化作看似柔弱無力的哭訴,仿佛這么多人欺負(fù)她一個弱女子,屬實惹人憐惜。
果不其然,梁成帝便是第一等受用之人。他原本極力維持的威嚴(yán)與漠然,也都被萬貴妃的示弱瓦解,不自覺地走下王座。
梁成帝嘆息道:“愛妃,你這又是何苦呢?”
這對于萬貴妃來說更是如魚得水,順勢柔弱無骨地倚靠在他肩上,小聲啜泣道:“陛下,臣妾......臣妾殿前失儀了?!?p> 見她這般模樣,梁成帝哪里會真的怪罪于她。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錚兒不會有大礙?!?p> 萬貴妃等的便是這句話,若是此時梁成帝依舊用的是“徹王”的稱呼,那她自然不會多做糾纏,可既然他表露出這幾分舐犢之情,她必定好好利用。
“臣妾是個無用的人,既沒有母族能在前朝為陛下分憂,又不能在后宮好好規(guī)訓(xùn)子女。先是月兒性情大變,如今錚兒又......臣妾人微言輕,此刻已別無他求,就只想著能為孩子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若是北境賊人傷了錚兒,定要他們加倍奉還;若是大梁的臣子忤逆犯上,還請陛下明察,也還錚兒一個公道!”
她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梁傾月,卻正中梁成帝的命門。
自打從宮外回來之后,梁傾月終日茶飯不思,每日郁郁寡歡,像是三魂失了七魄一般,與從前溫馴可人的傾月公主簡直判若兩人。
要知道,她這一路回京可都是燕云易貼身護送。如今這番變化,實在很難不讓梁成帝聯(lián)想梁傾月是否曾遭遇不測。每每提起,她都閉口不談,言辭之中又對燕云易極盡維護之可能。
可越是如此,越是讓梁成帝覺得心生疑竇。
此時萬貴妃的這招禍水東引不可謂不高明,畢竟這次監(jiān)軍護駕的任務(wù)又是安排給了燕云易。徹王好好地出去,怎的就剩下半條人命被送了回來,竟還沒有一人說清楚前因后果。
難不成,燕家的勢力已然發(fā)展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就連戕害皇嗣的行徑都能信手拈來不成?
思忖之間,梁成帝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凜然和殺氣,正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朝著燕嘯天的方向投去。
齊王和寧王是最先察覺的,后者更是耳聰目明到了連齊王身形微動的小動作都看在了眼里。
為了防止齊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挺身而出,沾染上不該有的麻煩,寧王只得先他一步站了出來,貼近梁成帝小聲嘀咕起來。
縱使萬貴妃離得最近,可愣是一個字都沒有聽見。她心道,果然看似玩世不恭的寧王頗有城府,當(dāng)真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不知道他在三言兩語之間與梁成帝說了什么,只見堂堂大梁皇帝的臉上短暫地停留過難以置信的錯愕神情,隨后一眨不眨地望向殿下跪著的那個幾乎要以“謀亂叛國”罪名論處的瑞王。
“此話當(dāng)真?太子真是這么說的?!?p> 寧王道:“皇兄若是不信,大可以問問汪內(nèi)寺,太子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在場?!?p> 梁成帝的神情仍舊流轉(zhuǎn)了片刻遲疑,可很快便消散收斂起來,轉(zhuǎn)而換作一副笑意晏晏的神態(tài)。
“好了,耽誤了這么久,大家也都乏了。辛苦諸位,還是早些回去歇息?!?p> 他說得是這般平和自然,仿佛方才的劍拔弩張只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汪直,讓典刑司先回去吧,朕這里用不上他們。”
原本典刑司候在殿外,等的就是瑞王殿下。在梁成帝這里走個過場,出了紫宸殿的門就會徑直發(fā)配到詔獄。入了詔獄,便是只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下場。
梁成帝的安排突如其來,言外之意便是剝奪了典刑司審訊瑞王的資格。沒了圣旨口諭,憑借瑞王皇嗣的身份以及爵位,就算是有所過失也當(dāng)由大理寺議案,典刑司便絕無用武之地。
汪直卻只是恭敬應(yīng)了聲“是”,便出門安排起來。
看在萬貴妃的眼里,這轉(zhuǎn)折來得太過于突然,甚至毫無回旋的余地。她根本難以想象寧王是怎么四兩撥千斤地打開局面,而她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自己的招數(shù)可以不可再,如今更只能弄巧成拙。
梁成帝淺淺道:“愛妃,你先退下吧,朕還有要事處理?!?p> 即便在不情愿,萬貴妃還是能夠咬緊牙關(guān),展露出一個看似明媚的笑容,隨后裝作毫不在意地施禮道:“是,臣妾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