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其實并沒有看起來得那么氣憤,抑或說她的情緒在走出門的那個瞬間便已平定下來。一方面方才齊王的言辭的確只是在瞬間觸動她,另一方面,她不過是尋個由頭借機抽身。
她可不會理會這是什么皇親貴胄,抑或是身份尊崇的大梁皇子。在沈亦清眼中,這不過是理應敬而遠之的人。尤其是身處京都城中,齊王與燕家的來往怎么算過從甚密,怎么才是君子之交,實在是一念之差。
放在以前倒也算了,人心之險惡這幾個月以來沈亦清見了不少,不可不防。
與其和這個素不相識的男子周旋,她寧可回到這個讓自己覺得更加舒服的地方,稍稍緩和一下在不同的時空之中陷入混亂的思緒。
即便沈亦清刻意回避,那一幕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面依舊時不時地閃現(xiàn)而過。在睡夢之中尤甚,那繁瑣而華麗的旋轉樓梯像是蘊含著無窮的壓迫感,不斷地變換出不同的形象,可是每一種都像是壓在她胸口的一塊巨石。
“小姐,您沒事吧?”
屏兒見她正臉色煞白地緊張坐在書桌之前,額上是細密沁出的汗珠,還以為她身體不適,說話間就要喊著丁全去請馮太醫(yī)。
沈亦清道:“屏兒,沒事,我只是想起還有一些小事要處理?!?p> 屏兒緊張道:“可是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要不還是請馮太醫(yī)來看看罷?!?p> 沈亦清趕忙阻攔道:“不用!千萬不要興師動眾?!?p> 屏兒猶豫道:“可是......”
姜乾道:“按她說的去做。”
屏兒原本還是有些踟躕,可是望著姜乾氣定神閑,頗有幾分把握的模樣,只得應了下來。沈亦清順勢說道:“對了,今日之事不要告訴少將軍。他要煩心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了,別再添上這一樁。”
屏兒心里雖是百般不愿,卻知道沈亦清行事自有計較,只得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她躬身退了出去,不忘有些擔憂地望了沈亦清一眼。
后者自是笑著頷了頷首,示意她不必太過憂心。
“哈哈,果然如此。”
沈亦清見姜乾的笑另有深意,有些迷茫地問道:“我要是沒聽錯的話,姜大人似乎另有所指?”
姜乾道:“我只是感嘆下罷了,你可千萬別誤會?!?p> 他曾在北涼定居十余載,看來沾染了不少當?shù)氐钠⑿?,有時說話的語氣莫名讓沈亦清想起蕭念在殺伐決斷之余,隱約有些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
沈亦清無奈道:“看來姜大人心情著實不錯,還有心思繼續(xù)開我的玩笑?!?p> 聞言,姜乾趕忙先作揖道:“此事實乃在下僭越,還請燕少夫人責罰?!?p> 沈亦清趕忙將他扶起道:“姜大人,我不過說說而已,你怎么突然認真起來。都是些小事情,我只是借機抽身,與大人何隙?!?p> 姜乾并不見驚訝,點點頭道:“我知道,你這么做是為了避嫌?!?p> 他頓了頓,忽然問道:“為什么不讓燕云易知道這些?”
沈亦清茫然道:“什么?”
說不上來她的愣神,是出于話題的突然,還是的確連自己都沒有想清楚該如何回應。也許是因為這幾個清晨燕云易的擦肩而過與一言不發(fā),又或者是更早之前的重重誤會至今沒有機會開誠布公。還是說,她耿耿于懷的終究只是自己是以怎樣的身份,于燕云易、于燕家,甚至于這個時空。
如果某一天,就像是她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一樣,她沒有任何征兆與前因后果地消失不見,留下的每一個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姜乾笑了笑道:“沒什么。不過你大可不用擔心,今日除了齊王之外,定然會有其他的不少皇親國戚特地前來拜訪,并且絕不會有人敢有心編排?!?p> 沈亦清道:“昂?”
她的疑慮還沒等到姜乾回復,很快就有婢女回報:瑞王妃在前廳。
沈亦清更顯迷茫地望了眼姜乾,卻見他只是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滿是料事如神的自信。
姜乾道:“這樣的場合還是留給你們應付罷,我先回去?!?p> 沈亦清還沒來得及埋怨他的不講義氣,只見姜乾同時認真補充一句道:“母親很關心你,等過了這陣子,我來侯府接你。若是在這里住得不如意,或是有什么煩心的事情,你也不必一個人悶在心里,我們也是你的家人?!?p> 雖則沈亦清記不起這個身體的主人曾經(jīng)與林惠明有過怎樣的交集,更遑論與姜乾幼時相識的往事。只是自從重逢之后,他們對自己的確真心實意。
正當她迷離悵惘之時,姜乾的話宛如及時雨。
沈亦清頗為感動道:“好的,姜大哥?!?p> 不為別的,這個世上總有些人在真心以待,而他們的心意愈發(fā)讓人覺得珍貴。
得益于屏兒的巧手,即便只是輕微拾掇了沈亦清的妝容,登時增添了不少華彩,起碼看起來不再是憔悴而滿是疲態(tài)。
除了鈿頭與脂粉之外,屏兒刻意選了不少珠玉翡翠的首飾,好在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并沒有顯得庸俗。
沈亦清對著銅鏡細細打量了片刻,不禁為鏡中人的雍容華貴而有些錯愕,有些哭笑不得道:“嘶,這樣是不是有點太夸張了?!?p> 的確,她從不喜歡累贅繁瑣的首飾頭面,縱使一些場合對穿著有近乎于苛刻的要求,沈亦清也極力避免在身上裝飾任何不必要的點綴。
可這次屏兒神情嚴肅道:“小姐,外面來的都是京都城非富即貴的公子小姐,還有不少宮里的貴人,可馬虎不得?!?p> 沈亦清本還想辯駁幾句,可很快趙嬤嬤便匆匆進來親自催請,她也不得久留。
等到了侯府的正廳,眼瞅著三五成群,足足聚集著數(shù)十人,沈亦清這才有些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下意識地望了眼屏兒。
她像是無聲地驚嘆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
屏兒卻平靜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說:“您看,我就說這里情況特殊吧。好在給您仔細準備了一下,否則豈不是要被那些女眷們指指點點?!?p> 沈亦清在乎的自然不是女子間的攀比抑或評頭論足,除了莫名其妙之外,她同時留意到早些時候打照面的齊王不知所蹤。
更為關鍵的是,這樣看似隆重而繁瑣的場合,燕云易并不在人群之中。
不知不覺中,沈亦清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沒等她將這屋子里的人認全,登時便有幾個不速之客的身影貼了過來。
“我們二姑娘怎么清瘦成這樣,快讓姨娘疼一疼!”
沈亦清一個不留神,便被一個身腰扭捏的中年女子撞了個滿懷,鼻尖盡是些濃烈的脂粉香氣,教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嚏!”
起碼這一次倒真不是沈亦清故意為之,可這樣略微顯得有些粗鄙的舉動著實讓李姨娘不但沒有討得什么人前的甜頭,反倒躲閃不及,一個踉蹌險些向后摔倒。
好在沈思云及時扶住,下意識地向沈亦清剜了一眼。
也是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沈亦清這才看清李姨娘身旁的姜氏李惜鳳,挽了發(fā)髻、看起來妝容賢淑端莊的沈思云,以及眉眼之間尖酸刻薄的楊氏姐妹。
她不由得在心中冷笑出聲,正所謂人以群分,這幾個還真的是時時刻刻粘在一起不成。
楊茜先是有些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喲,燕少夫人好大的架子?!?p> 李姨娘故作謙卑道:“沒有的事情,二姑娘......燕少夫人只是身體不適?!?p> 楊蕓趁機說道:“哼,什么身體不適,別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不該惹的臟病才好。要是帶回了京都城,少不得禍害旁人?!?p> 屏兒看不過眼,急得面紅耳赤,咬著牙說道:“你胡說,憑什么誣陷我家小姐!”
誰知沈思云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倨傲地冷眼盯著屏兒,就足以教她一聲不吭、渾身有些顫抖地向后縮了縮。
沈亦清察覺到屏兒的狀態(tài),眉眼微微蹙起,先是即可握起屏兒的手,用力地捏了捏,示意她不必驚慌。
顯然沈思云對屏兒的狀態(tài)非常滿意,不屑地瞥了眼沈亦清,這才慢悠悠地說道:“姐姐若是沒做虧心事,哪里輪得著一個丫鬟在這里火急火燎地辯白。更何況,楊家姨母說的都是事實,誰不知道姐姐與南唐那個凌飛宇少將軍關系親密。在淄邑待著的這些時日,姐夫又不在身邊,難保不會......”
說這話的時候,她刻意把聲音拉得悠長,顯得極盡曖昧。而說到關鍵之處,沈思云又故意欲言又止,更像是其中夾雜著不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果不其然,她這三言兩語之間,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F(xiàn)場的不少陌生面孔當即交頭接耳起來,流言就這么堂而皇之地編造著。
沈亦清看在眼里,只是意料之中的漠然以及毫不介懷的冰冷。她直視著沈思云滿是怨毒而有些挑釁的眼神,才發(fā)覺原來有些人并不會在失敗與挫折中成長,反倒會沉淪與無盡的貪婪、怨懟,不斷與扭曲的價值觀兼容自洽。
她掃視著那些興奮的、厭惡的、懷疑的還有輕蔑的面孔,只覺得百無聊賴。
正當沈亦清打算轉身離開之時,卻聽見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聲音在身旁響起。
“小姐說過,只有那些內(nèi)心骯臟之人,才會用同等齷齪的想法去揣測別人。我們小姐行得正、坐得直,與凌公子的相處光明正大,姑爺全都知道。三小姐若是想要空口白牙地污蔑我家小姐,或是離間他們的夫妻感情,恐怕只能是枉做小人!”
屏兒憋著一口氣,一股腦將心里話傾倒出來,氣得沈思云一張秀臉登時青一陣、紅一陣,怒目圓瞪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
沈亦清卻滿是激動與贊賞地望著屏兒,她直到屏兒長久地活在沈思云的虐待與脅迫之中,沒有想到她居然會為了保護自己咬緊牙關,公然與沈思云作對。
她不由得感嘆道:“屏兒,你終于做到了!”
誰知沈亦清的反應更加激怒了沈思云,她氣急敗壞道:“沈亦清,你怎么教導下人的,區(qū)區(qū)一個卑劣的奴婢,竟敢這么與我說話?”
沈亦清正眼都懶得搭理沈思云道:“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侮之。沈思云,你做過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陳年舊賬我懶得與你計較。極樂樓你總還是記得吧,你做過什么、說過什么,需不需要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好好介紹介紹?!?p> 她的眼神凌厲得如同刀鋒,目之所及的地方,沈思云囂張的氣焰登時滅了大半。
沈亦清故意指了指發(fā)髻的位置,寓意沈思云注意自己的身份。依照她現(xiàn)在的裝扮,顯然是已經(jīng)與姜宗池的次子姜柏侯成婚。她對于沈亦清的造謠可謂是信口雌黃,可是沈亦清對于她在極樂樓的日子卻是親眼所見。
真要是捅破了窗戶紙,沈亦清固然會招來更多的非議,只是以她聲名狼藉的現(xiàn)狀,不過是多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閑言碎語。可是沈思云的下場,可就全然不同了,畢竟姜家可不是燕家,姜柏侯再是沉迷于沈思云的美色,他可怎么也學不到燕云易的三成。
沈思云還算不得是個蠢人,很快就噤了聲,即便她的眼神難掩兇狠不甘。
正當此時,瑞王妃緩緩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不動神色地走到了沈亦清身側,對著眾人的方向冷聲開口道:“讓本宮瞧瞧,是哪里來的人在這里胡亂嚼舌根子?!?p> 瞧著像是在警告眾人,可是瑞王妃的眼神偏偏只落在李姨娘一群人臉上,尤其是她素來不怎么待見的沈思云。
起碼姜氏李惜鳳還是個明白人,不消瑞王妃多言,這便拽著大言不慚的兒媳婦退到了一邊。
隨即瑞王妃刻意替沈亦清解圍一般說道:“方才本宮聽見有人提起凌飛宇少將軍的名字。王爺與本宮也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這位凌少將軍既貴為南唐羽林衛(wèi)的統(tǒng)領,同時也是父王的座上賓,的確是世間罕有的少年英才。”
別看瑞王妃說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說。可就“座上賓”三個字,便足以在瞬息之間平息這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畢竟沒有人會嫌命長,膽敢躲在背后議論梁成帝的使臣。
沈亦清只得悄然在瑞王妃耳畔說道:“多謝?!?p> 后者只是報以一個從容的微笑,可是沈亦清很清楚,這個女人絕不會有這么簡單,而她的善意絕不會毫無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