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此時好似秋風中的落葉,原本瘦削的身軀顯得格外脆弱無力。燕云易沒有遲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她眼神略微有些渙散地從燕云易面上撇過,朦朧中似乎出現(xiàn)人影交疊的幻覺,可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失去意識。
“哐當”一聲,原本戴在沈亦清頭上的鳳冠滑落,重重地砸在侯府門前的白玉石階上。金燦燦的頭冠上用以點綴的翡翠珠飾應(yīng)聲崩碎,只余留下嵌著的朱紅色瑪瑙石,與方才新沾染的鮮紅血漬形成鮮明對比,在夕陽下顯得暮氣沉沉。
“小姐?。 ?p> 沈亦清的貼身婢女屏兒驚叫出聲,眼眶瞬間有些發(fā)紅。她本作勢想要即刻沖到沈亦清身旁,卻又對這個新姑爺有些懼怕,怯怯地站著不敢過于靠近。
只這一聲打破了平靜,圍觀的眾人登時陷入騷亂之中。
燕云易眉頭深鎖,不同于方才的不耐煩,此刻神情卻是多了幾分嚴肅。他干凈利落地將已然陷入昏迷的沈亦清橫著抱起,在眾人的錯愕聲中跨進侯府大門,穿過外院區(qū)域,沿著回廊快步向內(nèi)廳走去。榮遠侯府回廊幽長而有些曲折,每隔十余步都設(shè)立了洞門景致。今日侯府大喜,為引導(dǎo)賓客,各洞門處都有婢女恭敬佇立在側(cè)。圍觀的賓客望著燕云易凌厲的背影,正探著頭想再多看兩眼,只見洞門處一扇扇小門隨著燕云易走過的軌跡依次關(guān)閉,內(nèi)廳與主筵廳堂徹底隔絕開來。
眾賓客各懷心思,開始時還是小聲議論,片刻之后便越發(fā)聒噪起來。
旋即,一位身著布衣、花甲之年的老翁步履沉穩(wěn)地行至賓客中間。他先是不急不慢地四下屈身行了禮,再徐徐開口道:“諸位稍安勿躁,老叟不才受命掌管侯府瑣碎事務(wù)。方才少夫人突發(fā)急癥,喜宴暫緩,還請諸位須臾片刻。若有招待不周之處,容老叟代賠不是?!?p> 侯府管家年叔言語間帶著客套卻不生分的微笑,舉手投足之間盡皆禮數(shù)周全。他音量并不大,卻字字鏗鏘,喧囂的廳堂頓時安靜下來。
燕云易自是無暇顧及其他,片刻間已抱著沈亦清踏入清秋苑,這是他在侯府常設(shè)的居所。不過自從他躋身行伍,便是多年的戎馬征戰(zhàn),每日的生活除了帶兵出征,就是演武場操練,鮮少回侯府居住。清秋苑素來由后院掌事的趙嬤嬤親自打理布置,清雅幽靜之余更添幾分玲瓏。院落整體占地面積并不大,但勝在格局規(guī)正。抬腳進了垂花門,便是四四方方的庭院,東南角種著的一樹梨花正應(yīng)季綻開,層層疊疊的白色花瓣沁人心脾,樹下通體古銅色的石缸渾然天成,其中幾尾錦鯉藏在蓮葉下悠然游曳。路過庭院兩側(cè)的東西廂房,筆直地穿過南北通透的正廳,推門繞過后院耳房,再跨過陳設(shè)玲瓏精致的天井,便是主臥房。
新婚之喜,房內(nèi)處處皆是精心布置的細節(jié)。燕云易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撥開繡著花團錦簇吉祥紋飾的喜帳,將被衾上堆放的紅棗、蓮子等物什盡數(shù)掃在一邊,動作盡可能輕緩地將沈亦清放在床榻之上。他望著眼前已然失去意識的女子,一時之間心情有些許的復(fù)雜。
“我已經(jīng)著人去尋大夫,即刻就到。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燕云殊聽聞消息即刻趕來,此時佇立在主臥門口,為避嫌并不走近,只隔著層層紅紗問道。
燕云易的目光在沈亦清蒼白的面容上稍有遲疑,便轉(zhuǎn)身走至廳前,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說道:“不知道。”
“聽聞沈家二小姐素來體弱,可沒想到比預(yù)想得要嚴重?!毖嘣剖廨p嘆一口氣。
“或許,迎娶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好主意?!毖嘣埔椎囊暰€透過紅紗,朦朧間能見到沈亦清的輪廓,纖弱的身軀陷在柔軟的被衾之中,只顯得更加瘦小。
“我知道你還是在意這場婚事,覺得是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可箭在弦上,無論如何今天這場戲也必須演完?!毖嘣剖獾吐暤馈?p> 說話間,有仆人引著一位背著藥箱的中年男人踏進主臥的正廳,無女眷在場遲遲不敢上前問診。幸而趙嬤嬤不久就帶著些府里做事靈巧的婢女趕來,一應(yīng)打點得宜,屏兒也在其中,強忍著淚水扶起沈亦清,以便大夫把脈。
燕云殊與燕云易退至門外,負手而立,一時之間竟無話。無論出于怎樣的原因和目的,他們此刻都不希望沈亦清有任何不測。
一炷香的功夫,中年男子低著頭走出來,拂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略帶歉意地向燕云易擺擺手,吞吞吐吐道:“將軍,夫人這病……這病……”
燕云易沉聲道:“不妨直言?!?p> 男子更顯緊張,咬咬牙說:“夫人先天不足,多年來應(yīng)當也未精心照顧,看脈象應(yīng)當是邪風入體,如今久病不治已成頑疾,怕是……怕是藥石無靈?!?p> 此刻清秋苑人雖不多,卻都多少聽得一耳朵。即便平日侯府管教森嚴,可聽聞這個新嫁入府、尚未過門的少夫人轉(zhuǎn)眼就要殞命而亡,難免有所驚嘆。須知流言就在不經(jīng)意間傳播,三人成虎,若不加以制止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今日費心費力做的一切將毫無價值。于是趙嬤嬤神情嚴肅,冷聲打斷道:“一派胡言!少夫人福澤深厚豈容你無端污蔑,醫(yī)術(shù)不精卻還敢言之鑿鑿,你是混跡市井幾年的游醫(yī)竟有這個膽量在榮遠侯府招搖撞騙!來人,將這庸醫(yī)杖打出府?!?p> “趙嬤嬤不必為難他,少夫人的病癥奇絕,他醫(yī)不好也情有可原?!?p> 未見其人,便先撲面而來一陣徐徐清風,空氣中像是夾雜了絲絲的香甜氣息,沁人心脾更是勾人心弦。說話的女子旋即悄然行至人前,依次向眾人點頭示意,眉眼間并不陌生。她身姿婀娜,著碧色紗裙,衣裳輕薄,蜀錦繡面鞋輕巧雅致。這女子有著絕美的一雙眼,一顰一笑之間流轉(zhuǎn)的眼波像是蕩漾在清澈湖面上輕微泛起的漣漪。她面蒙輕紗,精致的五官輪廓卻在陽光下隱約可見。一雙手腕肌膚勝雪,上系銀色鈴鐺,姿態(tài)流轉(zhuǎn)間清脆地響動。
趙嬤嬤望見來人,神色微斂,溫和道:“楚姑娘?!?p> 楚琇點頭示意,然后側(cè)身讓出一人身的位置,垂手立在一旁。一名白衣男子信步走上前,身姿挺拔。他眉間舒展,神情柔和,薄唇微抿帶著些笑意,眼神卻在不經(jīng)意間透著一絲凌厲。男子身著同為蜀繡的玉色長衫,領(lǐng)口稍稍立起,各邊角處點綴著墨綠飾紋,扣結(jié)處用的是蘇繡攢的銀鈕,一看便是南唐貴族子弟。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玉扳指,另一只手輕搖折扇,藍田玉扇墜上是篆書刻的“夏”字。
夏,是南唐國姓。南唐國主夏高帝的三皇子,正是眼前的楚王夏澤。坊間傳聞楚王是世間罕有的溫潤佳公子,容貌才情無出其右,更有風華絕代的佳人常伴在側(cè),是生性肆意灑脫的風流王爺。
“看來本王來的還不算太遲?!毕臐陕暰€溫潤,此刻不疾不徐地說道。
燕云殊微微屈身施禮,平靜道:“未知楚王駕臨,有失遠迎?!?p> 夏澤順勢扶起燕云殊并說道:“世子不必客氣,以榮遠侯府與南唐的情誼,少將軍的婚事本王自當親賀。只是恰巧楚琇臨時要為少夫人趕制一份賀禮,這才在時間上有所延誤。現(xiàn)在看來,幸好尚算及時,沒有錯過太多?!?p> “你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燕云易直截了當?shù)乜粗L問道。
楚琇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了眼夏澤,見他微微頷首,便如實回答道:“稟少將軍,妾身暫且不知??缮俜蛉司壓误w質(zhì)虛寒,又為何久病成疾,妾身卻是略知一二。”
她雖風姿綽約,眼神清澈看著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妙齡少女,真實身份卻是落霞山莊大小姐霍月嬋的嫡傳弟子。落霞山莊的醫(yī)術(shù)精妙,享有天下第一的美譽,能藥到病除、起死回生。但是山莊世代相傳的醫(yī)術(shù)藥方秘而不宣,且對于求醫(yī)問診的患者一概沿用固有的甄選方式。因此山莊常年多得是治病或拜師的人,最終都只得無功而返。楚琇不僅自幼在山莊長大,更是深得霍月嬋傾囊相授,這份機緣實在難得。
她頓了頓道:“家?guī)熢艽罅簩O家所托,為已然懷有身孕的沈夫人保胎,但家?guī)煍嘣\后發(fā)現(xiàn)當時沈夫人就已經(jīng)身中劇毒,并且這種毒極為霸道,對孕婦胎兒最為兇險,發(fā)現(xiàn)時已擴散至五臟六腑。即便當年家?guī)熓┽樣盟?,卻也只能暫時保下少夫人的性命,十八年后又會是另一個險關(guān)。于是數(shù)日前,妾身奉師命為少夫人備下藥方,趕在毒發(fā)的關(guān)口前興許能夠壓制住。”
燕云易略有些驚訝,未曾想沈亦清竟有這般遭遇,可此刻也并顧不得細想,只是問道:“有把握嗎?”
楚琇并不隱瞞,微微搖頭道:“通常這毒發(fā)作后母子皆亡,毒素由母體傳導(dǎo)至胎兒并存活下來已是從未有過的先例,如今的法子也唯有一試?!?p> 燕云易稍加思索,便側(cè)身讓出一條通道,示意楚琇入室問診。她沒有絲毫耽擱,面上收斂起方才客套寒暄的表情,徑直走進去,躬身坐在床榻邊,兩指微微搭在沈亦清的右手腕,眉頭深鎖。脈象比她預(yù)想的要虛浮,若隱若現(xiàn)。楚琇沒有猶疑,取出金針干凈利落地扎在幾處關(guān)鍵穴位,又轉(zhuǎn)身向屏兒遞過一丸膏方,悉心吩咐用沸水化開后給沈亦清服下。
三盞茶的功夫,沈亦清非但沒有好轉(zhuǎn),更是忽然驚醒后接連從口中吐出大量的黑血,繼而昏死過去,氣息全無。空氣中隱約彌漫著一種奇特的芬芳,楚琇當即神經(jīng)緊繃,下意識般地檢查了沈亦清的右臂。果然,在肘關(guān)節(jié)處有不易察覺的細密針孔。
“這……這是南唐霍家獨門的忘憂蠱,怎么可能?!?p> 這種蠱毒無色無味,中蠱者也不會覺得痛苦。只是整個人會立刻變得昏昏欲睡,一覺醒來前塵盡忘,生命也會在這種懵懂之中漸漸流逝。至多不過三個月的光景,整個人會被侵蝕得只剩余一具空殼,香消玉殞。
此時的沈亦清已然陷入深度昏迷,望著卻神情安詳。
究竟是什么人能夠施展霍家醫(yī)術(shù),又是出于怎樣的目的,竟會對一個本就生命垂危的柔弱女子下這么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