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嵐殿前的石亭子里，一群無所事事的宮女，或坐，或站，或蹲在石階上，手里攥著一把瓜子，圍著劉夫人聽她將故事，劉夫人聲情并茂，仿佛自己就是那故事里的知情人，令人跟著投入癡迷。
“上回說道，劉皇后用一只剝了皮的貍貓，換走了李宸妃初生的兒子，真宗皇帝一見著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嬰兒’，當(dāng)場三魂去了五魄，試問兩個五官明朗，四肢健全的人，怎么會生出這么個憑空多出條尾巴的怪物？加之劉皇后挑唆，真宗皇帝認(rèn)定了李宸妃是不詳之人，可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加之李宸妃委屈至極的哭求，真宗皇帝心又軟，便格外開了恩典，將李宸妃拘禁在冷宮里，任由其自生自滅。這下子劉皇后可安心了，她也誕下了一位皇子，沒過多久，這皇子就被冊立為太子，而她也順理成章成了皇后。而這李宸妃的兒子呢？被心善的小宮女送去了八賢王的府上養(yǎng)育成人。都說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老天的話早晚會應(yīng)驗。劉皇后才得意了七年，太子突然夭折，真宗皇帝就這么個兒子，太子早夭，這身后的江山家業(yè)又繼承給誰呢？他心里急??！恰逢此時，他遇見了八賢王府中養(yǎng)著的一個孩子聰明伶俐，竟有幾分自己兒時的樣子，心中歡喜，便接進(jìn)皇宮認(rèn)作義子。真宗皇帝哪里知道，這便是他的親骨肉呀！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時日一長啊，這孩子天生自帶的真龍之氣就顯露了出來，真宗皇帝覺得后繼有人了，更加親自栽培。果不其然，真宗皇帝逝世后，把大宋江山傳給了這個孩子，這孩子便是后來的宋徽宗。劉皇后生怕老無所依，便對宋徽宗關(guān)懷備至，宋徽宗感激教導(dǎo)之情，恭請劉皇后為劉太后。此時的李宸妃呢？早就被逐出皇宮，流放出去。直到劉太后離世，宋徽宗悲痛不已，為勸宋徽宗奮發(fā)圖強，八賢王才道出了劉后非他生母的事實。宋徽宗為了驗證事實，試圖找回生母，卻不想李宸妃早已與他生死隔絕，都說徽宗皇帝宅心仁厚，既追封李宸妃為李太后，也顧念著劉太后教導(dǎo)之恩，留其太后之尊位?！?p> 劉夫人說完，狠狠灌了自己一盞茶，看著一眾宮女怔怔的表情，似是還沒從故事里回味過來，她得意的敲了敲杯子道：“瞧你們這些個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聽個故事，可別都魔怔了?！?p> 小宮女們這才回過味來，一個個纏著劉夫人再講一個。
劉夫人得意一笑，搖搖手道：“不說了不說了，這么一會兒，說得我口干舌燥的。預(yù)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
“劉夫人接著說呀?，F(xiàn)下是貍貓換太子，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說鳩占鵲巢的故事了？”漱玉不知何時來的，一身華服，由宮女扶著站在不遠(yuǎn)處，方才的故事被她一字不漏的聽了進(jìn)去。
劉夫人回頭，見是玉榮妃，又聽她說話陰陽怪氣的，便心里揣摩了一番，打著哈哈上前道：“給娘娘請安了，不過是無聊打趣的，老身賣弄了，娘娘別往心里去?！?p> 漱玉瞧著她冷笑一聲道：“宋徽宗仁慈，容得了分離母子的罪魁禍?zhǔn)?，劉太后也是好福氣，一沒生，二沒養(yǎng)，便撿了好大一個便宜。劉夫人是養(yǎng)了沒生，福氣定是要比劉太后還好些?！?p> 這話嚇得劉夫人一哆嗦，連忙解釋道：“娘娘別說笑了，老身哪敢呀？”
漱玉轉(zhuǎn)而一笑：“劉夫人怕什么？你既然敢說，怎么不敢當(dāng)著貴妃的面說？”說罷，漱玉輕蔑一笑，直徑入了昭嵐殿。
漱玉進(jìn)了內(nèi)室，見夏侯瑾正靠在軟塌上養(yǎng)神，便道：“還睡著呢？外頭熱鬧的很，怎么也不去聽聽她們講些什么？”
我微微睜眼，見是漱玉，便又把眼睛閉上，問道：“怎么了？是那群丫頭又鬧起來了嗎？”
漱玉坐在一旁，隨手拿了桌上的果干把玩著：“你宮里的人向來也自在慣了，沒什么規(guī)矩，但她們幾斤幾兩的膽子？敢拿你和大皇子編排？”
聞言，我抬眼看她，漱玉才又道：“你請來的這位劉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一個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可算是把昭嵐殿里的小宮女們唬的一愣一愣的。”
“貍貓換太子？”我不得其解，漱玉又道：“劉皇后用貍貓換走了李宸妃的兒子，趕走了李宸妃，把李宸妃的兒子養(yǎng)在膝下，哄的宋徽宗顧念養(yǎng)育之恩，就算知道了事情真相后，還愿意奉劉皇后為太后。誰不知道大皇子是她帶大的？她這樣說，豈不是想大皇子效仿宋徽宗，她作劉太后？”
我忍不住嘆笑一聲：“你多慮了，劉夫人不是這樣的人。況且劉太后德行有虧，好端端的誰會拿她作比較？”
漱玉無奈的搖搖頭：“你呀，就是一根筋。認(rèn)準(zhǔn)了一個人好，便是旁人說她千萬個不好，你也不會信?！?p> 我微微一笑，朝她伸手，她坐到了我榻前，我才道：“你怎么能是旁人呢？你我十年相處，你為我著想，我都知道?！?p> 聞言，漱玉一愣，不自在的抽回手，跳開了話題：“我今日來，是想跟你討一個人。憶禧也不小了，可就是每天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個體統(tǒng)規(guī)矩。你宮里來的羅掌司是個靈秀人物，這樣的人才，可不得讓憶禧見見？也跟著學(xué)學(xué)規(guī)矩?！?p> 我疑惑道：“羅姑娘？我看她年紀(jì)輕輕，倒也說話做事穩(wěn)妥規(guī)矩。內(nèi)教司能派她來昭嵐殿，必然有些過人本事的?！?p> 漱玉一笑：“那可不？說起這羅掌司，可是和你的死對頭李相爺相好的很吶！”
我皺了皺眉，方子羨何時就成了我的死對頭了？縱然之前政見不合時多有口角之爭，但也沒到那種地步呀。這宮里的人還真是愛有點風(fēng)春草動就夸大其詞。
漱玉接著道：“你不知道吧？當(dāng)年李相爺落難時，羅掌司搭救過他，是過了命的交情。只可惜羅掌司一腔癡心，拒絕了多少好親事，等了那么多年，卻只換來一個義妹的名份，可她依舊死心塌地的賴磨著。這樣的人留在身邊，你就不怕她替李相爺拿你和大皇子出氣？”
我半信半疑：“我瞧她為人端正，應(yīng)是不會有這想法？況且這些日子，她教導(dǎo)劉夫人與軒兒很是盡心盡力，樣樣周全，我不能因為之前和李相爺有些不愉快，就把旁人也計較了?！?p> 漱玉搖頭道：“這人和人怎么能比呢？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把她帶走，重新給你安排人便是了?？刹槐人滋俊?p> 聞言，我妥協(xié)道：“你在宮里的時日比我長些，事事都操勞著，有些事情比我了解得多，也琢磨的明白。便聽你的?！?p> 漱玉走后，劉夫人局促不安的走了進(jìn)來，她是個直腸子，也藏不住多少心眼，開口便問：“玉榮妃可是說了我？我就是閑的沒事干，和姑娘們講講故事，總不能因為太后姓劉，我也姓劉，就張冠李戴吧？”
我忍不住一笑，寬慰她道：“劉太后是走投無路，為了晚年有所依靠才把宋徽宗照養(yǎng)。而你在我族落難，滅門之際接下了這個擔(dān)子，替我夏侯氏一族保留血脈，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我還是分的清的。漱玉她不知實情，一心替我著想，無辜誤會了你，你也別惱?！?p> 聞言，劉夫人松了一口氣：“我說呢，就不過是嘴碎講了個玩笑故事，她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要吃人似的。我這人是愛恨分明的性子，若我是劉太后，能為了區(qū)區(qū)榮華富貴，把仇人的兒子當(dāng)自己的兒子養(yǎng)？那不得是個誰都別好過的下場？”
我被她這份耿直逗的一笑，忽而，心中一震，想起了趙媛的養(yǎng)子……
趙恨卿……
趙恨卿……
為什么，要取這么個名字呢？
恨卿……
恨卿……
趙媛最恨的，不是蕭歌山，便是我了……
她給那孩子取這樣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看看，我的恨兒多乖巧孝順。你是沒對不起我，可你的兒子死了。我做了那么多壞事，可我的兒子卻還活著。你說這叫什么道理？”
“瞧瞧，這就是娘跟你說的賤女人，你記住她的樣子，記住她猙獰的嘴臉，到了地府也不能忘記！她今日要殺你，要殺我！來日我們便化作厲鬼，讓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來呀！殺了我兒子！把他也拴在房梁上風(fēng)干！讓他也永世不得超生！”
趙媛曾經(jīng)向趙恨卿提過我，為什么會提起我？
為什么要激怒我去殺趙恨卿？
為什么要逼趙恨卿主動撞上我的劍？
為什么？
我看向還在滔滔不絕的劉夫人，卻聽不見她說的什么，只記得她曾經(jīng)對我說過：“說來也怪，也不知道她從哪抱來的這孩子，要說有父有母，這十多年卻也不見有人來尋親攀附。若說無父無母，卻是像突然憑空蹦出來一樣，毫無可查之處?！?p> “入府時約摸才半歲吧？那時候順國公剛剛過世……”
順國公過世，蕭景罷朝，蕭冕繼位……
這一切，剛好發(fā)生在夏侯府滅門的半年后……
也就是……
與我難產(chǎn)之日，相隔不久……
腦海里趙媛尖銳刺耳的聲音突然響起
“夏侯瑾！你這賤人！你居然還活著？！活著好呀！你要是死了，我就沒得玩了！”
我不敢置信地脫口而出：“她知道我沒死?！?p> 劉夫人一愣，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你怎么了？什么沒死？”
我心里突然騰升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她知道我沒死，所以抱養(yǎng)了趙恨卿，對他百般折辱，非打即罵。她故意激怒我，逼我殺了趙恨卿，甚至逼趙恨卿撞上我的劍，她想讓趙恨卿死在我手里……”
劉夫人越聽越糊涂，越聽越嚇人，連忙過來推了推夏侯瑾：“你說什么呢？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我不敢置信的搖搖頭，渾身抖得厲害，全身冒著冷汗，哆哆嗦嗦的說出：“貍貓換太子……”
劉夫人慌了：“怎么又說回來了呢？我這不都說了嗎？就是閑著無聊打趣的，怎么你又想岔了？”
我突然覺得一瞬間難以呼吸，一口氣憋在心里，堵的要命！
我拼命咬緊牙關(guān)，抵著那口氣，胸口被扯的生疼，疼得我眼淚橫流。
突然那口氣一松，一口鮮血噴在了劉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