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新宿區(qū)甚遠的某個地方，有一座名叫床主市的城市。

　　喪尸遍地的城市。

　　在某棟建筑的最深處，陽光完全無法照射的陰暗房間里，放置著巨大的木質(zhì)書柜，布滿了西歐式的室內(nèi)裝飾，看上去就像是西方國家的巨大圖書館。因為缺少打理，角落里能看見灰色的堆積蜘蛛網(wǎng)，簡直就像吸血鬼居住的古堡。

　　有一位少年正坐在沙發(fā)上。

　　明明周圍還有很多空位，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里，平靜地翻閱書本。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清英國風的金色頭發(fā)，還有在他的脖子以下是一身不符合年齡的肌肉身軀，名副其實的健美身材。因為剛做完一些渾身燥熱的運動，還留有少許汗水，黑暗中也顯得肌肉光滑锃亮。

　　由于電路停止運作的關系，室內(nèi)照明只能采用微弱的燭光。少年距離燭臺有數(shù)米遠，這點微光要照亮他的臉都辦不到，如果是第一次踏入房間，可能還會誤以為是一件衣服丟在沙發(fā)上。房間里實在太暗了。

　　可是，少年的雙瞳卻炯炯冒光。

　　那雙猩紅的瞳仁猙獰可怕，不像人類的眼睛，不如說身為普通人類的任何人與他的視線對上，都會感受到來自生物本能的毛骨悚然——他不是人類，是踩在人類頭頂上的某種東西。

　　忽然，少年的視線從黑暗的書頁上挪開，轉向明亮的房門那邊。應征了他的反應，果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單憑耳朵聽見的腳步聲，就可以知道來者是誰。

　　少年的視線又回到書本上，輕輕地說：

　　“進來?！?p>　　得到他的許可，門才緩緩敞開。

　　門栓發(fā)出了陳舊的聲音，灰塵與蟑螂慌忙地在燭光下逃竄，離散得到處都是。

　　來者是一位披著大波浪卷發(fā)的美男子，有種古歐洲雕像的美。他的神色有些慌亂，但是當他看見屋內(nèi)的吸血鬼少年正在品味書籍，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決定跨過門檻。

　　少年依然在看書，頭也不回地說：

　　“香草冰，你的心臟跳動很快，呼吸也很亂，這不像你，發(fā)生了意外嗎？”

　　“是……是的?！?p>　　這位美男就是將白林他們逼入新宿區(qū)的罪魁禍首——召喚師香草冰。

　　看上去偏向于硬漢的模樣，名字卻像是少女風格的冰淇淋。

　　根據(jù)動漫的定律，有他這般顏值的角色不可能是跑龍?zhí)祝谶@位“比香草冰還要小幾歲”的吸血鬼少年面前，卻露出了卑微的神色，像是古早影視作品中常常用來襯托boss的性格殘忍而被boss隨手捏死的雜魚路人。

　　關于他出現(xiàn)在這個房間里的來意，香草冰再次猶豫了幾秒，才顫抖著張嘴說：

　　“一個月前，我?guī)灉绨琢趾陀贶幍呐炾牎瓎瑁?！?p>　　香草冰回過神來，嚇了一跳。

　　連氣息都沒有察覺到，吸血鬼少年居然已經(jīng)站在香草冰的面前，不足半米的地方。吸血鬼少年挺直了身板，身材足足有兩米高，把僅有燭光都遮住了，可惜還是受限于昏暗的環(huán)境，看不清吸血鬼少年的臉上是什么表情。

　　特別是香草冰的心里很清楚，他即將說出一個壞消息，害怕得不行，就連嘴里的呼氣更像是飄出體外的靈魂，再過不久就要因為魂飛魄散而死了。其實香草冰知道的，這位吸血鬼少年極度慈悲，香草冰不會受罰，但骨子里止不住地戰(zhàn)栗。

　　吸血鬼少年說：

　　“沒事，我在這里，不用緊張，只要你的腦髓還沒有被刀子刺入，那么就舍棄無謂的驚慌和畏怯，不要讓它們攪亂你的思考。說吧，有什么事要向我通報。”

　　“是……一個月前，我未經(jīng)許可帶走了一批空中戰(zhàn)艦和光學迷彩，去殲滅白林和雨軒，結果……”

　　香草冰正要說出結果，卻又卡殼了。

　　吸血鬼少年轉過身，慢慢走回書柜前，一邊挑選書籍，一邊說：

　　“全滅了嗎？”

　　這句猜想缺少主語，不知道他是說誰被全滅了，是遭受襲擊的白林他們，還是發(fā)動襲擊的香草冰艦隊。

　　既不驚訝，也沒有憤怒，猜不透吸血鬼少年的心里在想什么。

　　這更讓香草冰失措，心臟快爆炸了，做好了腦袋搬家的心理準備，才如實報告：

　　“我們擊落了白林乘坐的載具，也親眼看見包括白林和雨軒在內(nèi)的全員離艦，他們鐵定落入了我們的包圍圈……但是經(jīng)過地毯式搜索也沒有找到他們的蹤跡，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p>　　“嗯，我知道了。”

　　“都怪屬下無能！私自調(diào)動了那么多人力，結果只有一場空！”

　　咚！

　　相當熟練的下跪，香草冰磕頭謝罪。

　　盡管他知道不會受罰，內(nèi)心的挫敗感還是更先一步擊潰了他的理性，已做好了隨時受死的準備。

　　吸血鬼少年連看都不看一眼，翻了幾頁書，說：

　　“我提醒過你，不要擅自對他們出手。在你回來之前，恩雅的占卜已經(jīng)看見了失敗的結果，你的對手是白林和雨軒，不是兩個普通的S級召喚師?！?p>　　久違地提起了兩個熟悉的名字，吸血鬼少年才終于放下書本。

　　如果這房里有安裝窗戶，他真想抬起頭看看月亮——在他離開死后戰(zhàn)線的那個晚上，天空正好掛著月亮?？上ё詮某蔀槲恚耆荒苡|碰陽光，所以躲藏在完全封閉的書館內(nèi)，至少有一個月沒看過天空是什么顏色。

　　長嘆一聲，繼續(xù)說：

　　“白林是我認識的所有S級召喚師當中最為弱小的一位，要讓他和任何一個S級召喚師單挑都難有勝算，但他是我這輩子——寧肯投降也不會再度交手的敵人?！?p>　　說著說著，吸血鬼少年稍稍仰起腦袋，露出了脖子上的傷疤。

　　不只有那晚的月亮，被白林砍下頭顱的劇痛也殘留至今。不過白林肯定猜不到，被他斬斷的吸血鬼頭顱仍然活著，而且寄生在其他召喚師的身體上重獲新生了，這條傷疤就是證明。

　　然后這位吸血鬼模仿了學姐的作風，四處拯救陷入困境的弱者，在床主市組建了一座無名避難所，香草冰就是第一位被拯救并加入避難所的成員。之后由香草冰等人外出招攬新成員，再由新成員外出搜羅更多人，宛如兔子增殖的數(shù)學題，短短一個月內(nèi)團隊規(guī)模就擴大到千人級別。原來這片大地還有這么多人正在受苦受難，著實讓人感嘆次元戰(zhàn)爭這場游戲真不是好東西。

　　吸血鬼少年摸了摸傷疤，接著說：

　　“雨軒比起白林更危險，危險到什么程度，我沒有辦法與你詳細說清，那女人是個無底的黑洞，簡直是來自另一個星球、或者另一個宇宙的降臨者。我有預感，用刀刺穿她的大腦也殺不死她，反而會變本加厲。香草冰，寧肯與白林交手，也不要再攻擊雨軒，。”

　　“可是，就這樣放任兩個敵人——”

　　“香草冰，再次給你忠告，白林和雨軒的實力不在于他們的等級或頭腦，而是他們集結團隊的力量——不論什么時候，他們總能找到更強更可靠的盟友，或者說就像有人在控制世界線，把一個個強者抖出來，然后安插在他們身邊。放棄吧，自己的命更重要，他們的敵人不只有我們，與其硬著頭皮去博取你所認為的勝利，不如等待七人眾為他們送上滅亡……除非七人眾也成為他們的盟友?！?p>　　“對不起，都怪我們拖了您的后腿！您不該浪費精力在我們這些弱小無助的窩囊廢身上！”

　　“我沒有責怪的意思。聽好了，香草冰，弱小不是罪過，無法認清自己的弱小才是罪過。白林就是認清了自己弱小的召喚師，所以，他很弱，同時也很強。不要相信友情啊、大義啊、守護啊之類的無聊話，有些人只要喊出口號就能變得很強，絕不是因為這些口號是令人變強的密碼，是因為這些人本身就有那么強?！?p>　　關于這番言論，吸血鬼少年深有體會。

　　如果只是為了友情、為了大義、為了守護就可以變強，當初的他怎么會輸給白林呢？

　　但是敗給白林的事實，更讓他確信了自己的觀念：

　　“起初我也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教，但我最后也是因為認清了自己的弱小，僅僅C級的我才能為月夜黑貓的伙伴報仇雪恨，一度達到了S級的高度，雖然慘敗給了白林……香草冰，你比當時的我還要強大十倍，或者百倍，多花點時間在‘自私’上，完全可以超越我所在的高度?！?p>　　“不，我與您相差太遙遠了，我花上一輩子的努力也不可能……”

　　盡管反復鼓勵，香草冰還是無法擺脫挫敗的夢魘。

　　想來也很正常。在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這位吸血鬼少年現(xiàn)身，香草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冰冷的尸體了。香草冰的個性向來如此，承認自己多么弱小無力，帶著“大家平時喜歡命令我辦事，說明大家都很喜歡我吧”的想法與眾多召喚師相處，站在別人身旁當個侍者就很滿足了。偶爾大家會故意絆他一腳，或者故意把所有負重都交給他，香草冰也不認為這是很過分的行為，只是朋友之間鬧著玩。

　　但是，那天遇上了相當危險的野怪，本來期待著從它身上掉落裝備，沒兩分鐘全員被逼入絕境。平時自稱鐵哥們的幾個朋友，在絕境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香草冰吶喊著不要放棄的時候，從背后把香草冰給踹飛出去，送進野怪的血盆大口。香草冰回過頭的時候，只看見他們連滾帶爬地逃走。

　　香草冰終于意識到，不對，他終于承認了自己在朋友們眼里連人都不算的事實，只是弱小的自己連這種擺明的事實都不敢承認，生怕就連欺負自己的朋友都會離去。

　　嘶！

　　忽然，野怪的身體被撕成兩半，潑灑著漫天的血雪，環(huán)繞那位吸血鬼少年。

　　香草冰知道的，這位少年只是路過，不是刻意表演英雄登場，這場救場大戲就像命運的安排。

　　“你被他們拋棄了嗎？”

　　吸血鬼少年說的話很直白，語氣卻極其的溫和，伸出了手，

　　“要是不介意，跟我一起走，怎么樣？”

　　猶比向亞當伸出手腕的上帝，比上帝更純粹，更深邃，更圣潔。

　　月映下，血幕如神的翅膀。

　　無所不能的神。

　　經(jīng)歷瀕死又重生，香草冰的腦中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他不是信仰任何宗教的教徒，卻情不自禁地，對骯臟的吸血鬼擺出了禱告的動作。

　　連噴血的傷口都忘記了治愈，撞碎的下顎拼命發(fā)出聲音：

　　“神啊……”

　　那就是香草冰的人生轉折點，距離今天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發(fā)生的事情。

　　看清了自己被欺凌的人生，卻還是沒有勇氣向上前進。只要提到強敵，他就會畏畏縮縮地躲避，只想著利用戰(zhàn)術指揮或吸血鬼的威名來恐嚇敵人，從沒想過把自己的戰(zhàn)斗力當作一回事。

　　“唉……”

　　吸血鬼少年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陰影中可以看見他伸手扶著腦袋，對這位過于自卑的下屬感到悲哀。

　　但他沒有失去耐心，因為他曾經(jīng)是個更加無可救藥的弱者，手里握著一張S級起步的英雄卡，卻直到自己失去立足之地的時候才敢拿出來保護自己，而不是用來對付敵人。

　　他無數(shù)次設想過，要是早點使用英雄卡，和大家一起站上前線，死后戰(zhàn)線是否不至于不歡而散？

　　……相對來說，香草冰可要好多了。

　　吸血鬼少年繼續(xù)說起了他所信奉的道理：

　　“香草冰，我們致力于拯救所有被欺凌的弱者，從來不是為了宣揚我的威名或者別的東西，單純只有一個目的——在這無法伸展拳腳的強者世界中，讓沒有力量的弱者也能謀求屬于自己的‘安心’?！?p>　　“安心？”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總是害怕并討厭弱小的自我，便是因為弱小的力量無法令自我感到‘安心’，弱小會被強者掠奪。自認弱小只不過是一種表達不安的方式，不是向敵人示弱，倒不如說是表達你對人生不夠滿足，那不是恥辱?！?p>　　“弱小……不是……恥辱……”

　　“我也是一樣，我追求力量，我拯救你們，也只是為了讓我清楚認識自己的力量成長到什么程度，為了讓我自己安心而已。我已經(jīng)無法體會身為正常人的情感該是什么樣，我不會對即將死去的人表達同情，我對她的那份情感也在一天一天消失……我本該是個膽小鬼，現(xiàn)在連自己畏畏縮縮的理由不能理解。”

　　這是大實話。

　　吸血鬼少年沒有長遠的計劃，只是像異世界主角那樣，在獲得力量之后，恰好遇上了除暴安良的好機會，他順手救人，主要是為了驗證自己的力量強大到什么程度……都已經(jīng)變成吸血鬼了，假設他對人類產(chǎn)生憐憫之心，比他和面包結婚生子的概率還要低。

　　這不是作為幻想物種（吸血鬼）的高傲自大，以至于無法再憐憫人類。人類的諸多情感只是體內(nèi)激素產(chǎn)生的化學反應，不是熱血漫畫中那樣神奇的東西，如果連物種都發(fā)生了變化，那么失去正常人類的激素功能——等同于“人類的情感”的開關，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在香草冰眼里，這卻不是壞事：

　　“不，請您不要悲觀，當一個人要踏上頂端，很多曾經(jīng)熟悉的東西自然要被埋藏在云層之下?！?p>　　“……”

　　是啊，這世上還有很多弱者，他們無力抵抗命運，受盡其他強者或者只是稍微有點力量的弱者的欺凌。不只是次元戰(zhàn)爭，這世上有多少人窮盡一生拼搏，最后的結果就是孤苦伶仃地和老鼠蟑螂共伴一輩子，或者無聲無息地失去生命。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什么都沒有做錯，卻只能當作其他人的墊腳石，或要飽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歪理的指責。

　　最可恨的是，他們甚至不被允許把苦難說出口。

　　要讓他們都得到應有的庇護，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吸血鬼少年唯獨對三個人說過這件事，其中一位就是香草冰。

　　吸血鬼少年握緊拳頭，說：

　　“只要我能抵達‘天堂’，整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只不過是寫在紙上的空話，干瞪著世人受苦的神明也要一個接一個跌下神壇?！?p>　　什么弱肉強食。

　　什么勝者為王。

　　僅僅只是因為弱小就不能讓人安心的世界，重塑為好。

　　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關于白林和雨軒，不要對他們出手。香草冰，我已經(jīng)不想再失去同伴了，我見過的鮮血夠多了?！?p>　　“是，為了活著回報您的救命之恩，我不會再冒險了?！?p>　　“去休息吧，天草那邊正在計劃奪走大圣杯，你有興趣可以去協(xié)助他們，不要過多地把心思放在我這邊?！?p>　　“我知道了，霍比大人。”

　　香草冰終于重新站了起來，辭別之后直接告退。

　　房間里又只剩下他了，吸血鬼少年——召喚師霍比。

　　他是來自死后戰(zhàn)線的C級偵察兵，因私仇而殺害了三位同伴，企圖將罪行推給召喚師雨軒，多虧了白林不念舊情才阻止了他的陰謀。在拒捕途中，霍比使用英雄卡【迪奧·布蘭度】的力量將自己變成吸血鬼，卻低估了白林的力量而被斬斷頭顱，寄生在召喚師龍代的身體上，畏罪潛逃。

　　霍比沒有添油加醋，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香草冰等人，但他們無一指出這是霍比的錯誤，反而把禍源推到了白林頭上，由此白林才會遭遇香草冰的艦隊圍攻，不得不躲進新宿區(qū)，引發(fā)了后續(xù)的諸多麻煩事。

　　信仰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