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有一句老話,許是大家都聽過,叫做蛇打七寸,這個七寸就正是心臟的位置。
而刺向邵益生的那一劍,難就難在看似穿心,又不能真的貫穿心臟,否則就是真的一命嗚呼了。
所謂心肺之間,還能有些空檔,曾經(jīng)聽得二寸診病,五寸傷之,七寸絕命,大抵就是不允許手抖的意思,對祁琳來說,這一回力度的拿捏,實在是可恨。
天知道到底有沒有傷到邵益生的心臟,賭這件事,像是無名的豪客,賭他能有朝一日,為己所用。
想北祁勢力交縱,資財兵卒從來不缺,好比鄔氏和宴氏等等,幾大族姓漸漸隱匿不出,實在也是足夠殷實了。
主父厲治之下,一年更勝于一年,朝廷宦臣,熟悉江湖事務(wù)的,但凡有想攀籠的,主父多年下來,一直不予回應(yīng)。
念及主父一身質(zhì)樸長衫,從不沾染繁華,連露面的機會都少之又少,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他所需要的呢?
何必要她這一條命!
像這樣利用邵益生,無非也是確定了允澤身上有疑點,雖然一時不能用話語說明白,祁琳內(nèi)心里終是找不到主父要格殺她的理由,縱然薄命,這份信任不啻于親生父女。這便能解釋,她那一句‘嫡庶又如何’的憤怒。
自從七歲將她帶回北祁收作義女,四目相對時,最是坦誠的看著彼此的雙眼。主父這些年又平白廢了多少內(nèi)力救她,先不論以前為她尋找名醫(yī),三年前為了保密,一直秘而不發(fā)的,偷偷耗了一半內(nèi)力為她救命,內(nèi)宗除了果老無人知曉,就連這幾個姊妹也是知之甚少,今日遑論殺機。
祁芙臨行,用手指在祁琳手心里,草草寫下幾個字,連阮達(dá)都沒能看見,隨即將祁琳的掌心合上,叫她牢牢抓在手里。
不用言語也能明白,寫下的這處所在,正是‘祁信’如今的位置,祁芙終是希望她能到子信的身邊,怕她獨自寥落時發(fā)病,無人照拂。
子信公子,終是覺得悔恨吧,看似杳無音訊,近三年聯(lián)絡(luò)過的,也只有祁芙這一個妹妹。
而張?zhí)お氉赃h(yuǎn)在嶺南,聯(lián)絡(luò)的卻是祁琳,并沒有聯(lián)絡(luò)心中所愛!
如不是悔恨太深,為何張?zhí)]有留在子信身邊呢?不難料想,恐怕不是張?zhí)げ幌肓粝?,而是子信不愿留他。子信心頭難泯的,終是那一句‘往事不堪’。
阮達(dá)扶祁琳坐到木榻上,只覺得她周身行氣,氣息寒徹骨,猜測她應(yīng)是犯了不足之癥,只是在她榻下凝望不語。
祁琳回眸間,眼眸中猶如一彎清洪之水,欲要宣泄而墜,仿佛要謝盡這一盞朝華,靜坐許久,可見她已十分疲累。
祁琳:“在見你時,匆匆一十三載,你像是被掏空了神智,看破了心懸,我總想幫一幫你……”
阮達(dá):“你自己久病纏身,如何幫我?”
祁琳:“我此去荊棘密布,兄長的路途,不能兒戲?!?p> 阮達(dá):“我若執(zhí)意,隨你而去呢?”
祁琳:“以我為例,家中昭穆散盡,北祁必敗,如所料不錯,今次異勢攢動,經(jīng)年殺伐,從此開始?!?p> 阮達(dá):“怎么講?”
祁琳:“昭穆二師誓言不在收徒,族中姊妹一言難盡,今日之事,恐生變故,我此去難安,乃是朝不保夕之人?!?p> 阮達(dá):“‘昭穆’是在論序?”
祁琳:“不錯,族中是有論序,我排行第五,你我走散那年,我被北祁收作義女?!?p> 阮達(dá)淺言勸慰道:“那我們,萍蹤俠影?”
祁琳:“唯有兄長此刻還能玩笑?!?p> 阮達(dá):“荒山自有曲溪徑,燕季歸巢各有天。”
祁琳:“確是我心高氣傲,原不該爭論,萬事也不過順其自然。”
阮達(dá):“你已盡力,莫多顧忌?!?p> 祁琳:“豈料我倆當(dāng)年乞兒,如今境遇,更是不如當(dāng)年?!?p> 祁琳此話一出,頗有惆悵之味,似嘆人生,好像這一十三載,白駒過隙。
阮達(dá):“你少時并不如此悲郁…”
祁琳:“你那時一飲一食,不也是極愛張羅的么,即愛張羅又不愿與市井乞兒同流,與如今的性情比,少許的判若兩人?!?p> 阮達(dá):“恍若隔世,若然不見,怎么也想象不到你而今的模樣?!?p> 祁琳:“你可聽聞過‘北祁’的虛名?”
阮達(dá):“不曾聽過,不過你說是虛名,所謂浪得虛名,恐怕虛名難浪得吧。”
祁琳:“這些年所學(xué)之術(shù)龐雜繁密,樣樣用心血來換,方可成器,若要成殺者人杰,充盈一身,心性終也是落得空空如也?!?p> 阮達(dá):“你兒時并不愛這些,方才見你敕令模樣,想你這些年付出的心血,必然十分的不易。”
祁琳:“殺者之道,隨行就市罷了。”
阮達(dá):“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宋代‘易安居士’的話,倒是呼應(yīng)了你的志氣?!?p> 阮達(dá)頷首思索,不愿看她眼中的苦澀,心知她這些年極苦。
祁琳:“易安故里…”
聽她這半句話,阮達(dá)忽地抬起頭,望著她:“章丘?”
祁琳搖了搖頭,章丘雖是一代詞人易安居士的故里,但并不是她故去的地方。
阮達(dá)小聲又道:“臨安府?”
易安居士晚年卒于臨安府,這也是書籍史冊里記載過的,冥冥中心有靈犀吧,他隨便吟了一句詩,就道出了祁芙寫在祁琳手心里的地方。
祁琳目光流轉(zhuǎn),沒有說話,他們要去臨安府,她這算同意帶著他了。阮達(dá)眼眸中晶燦燦的喜悅,這份信任,終沒叫他失望。
阮達(dá)守著她,叫她安睡,兀自起身坐近東窗,山原草色,遠(yuǎn)無邊際,愁不盡霧斜織畫里,風(fēng)襲葉,葉襲風(fēng),勁風(fēng)吹勁草,吹合了懸窗,阻斷了阮達(dá)眼前的景物,阮達(dá)未動,耳鬢聞風(fēng),不知茶香,念究著昨夜今朝,和這半個月里的變化,好似身在天地陰陽之界,任爾一步,便踏出無數(shù)!
不知他倆往后境遇如何,他合目養(yǎng)神,如縷盲心。